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自杀未遂》若三 文案: 自杀N+1次仍然死不了的作死户,在某一天终于下定决心,爬上了某栋建筑物的楼顶。然后就在她试图往下跳的时候,死神出现了。 “每个人的死都是有理由的。那你呢?你自杀的理由是什么?” “并没有,我只是普通的想死” “你骗鬼啊?” “……你不就是鬼吗!” 我在想一个问题,而问题的答案是你。 -第一人称 -设定基本瞎扯 -冷漠直白作死户x傲娇天然呆死神。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现代架空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十雾,九晴 ┃ 配角:懒得写 ┃ 其它:   黑暗 第1章 第一道题   爱丽丝追着兔子,掉进了黑暗之中。   ——《爱丽丝梦游仙境》   遇见死神的时候,我正企图自杀。   在大幅洗练的蓝布和一块块撕开的棉花,还有刺眼的日光之下,死亡简直像个笑话。我坐在天台角落,不过没空伤春悲秋。大部分影视剧里的天台都显得特别好看,实际上天台是个又脏又积满灰尘的地方,而且白天走上去,因为高,又没阴影遮着,所以特别晒。   四十层高的楼顶,对一个自杀者来说已经足够高了,而且你终于能抬起头来看看蓝天白云,对于一个常年被摩天大楼挡住视线的人来说,这不算亏。   天台有个突出的方块,就是有救生梯可以爬上去的那个,那是储水器。我靠在那个角落上,离死亡只有一点点距离。   这栋够高的大楼自然也有摄像头,比起动手黑了监视系统,想办法躲开它会更简单一点。如果被那玩意儿拍到,而你又没什么意志力的话,你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被拉下去。   别说,这个招应该还是挺有用的,至少在这个单靠摄像头就能破一堆案件的时代,它能有效减低自杀率。   于是死成了的那批人,不是会躲开摄像头,就是意志力特别坚定的那一类。   ……我属于前者。   但是天台上的阳光太刺眼,眼看我也呆不了多久了。虽然快死了的人不怕晒黑,但是它很刺眼。最后还要加上一个特别欠揍的念头:为什么快死了还要接受太阳的暴晒……   算了,那就这样吧。我这么想。想着这些,我走到了建筑物的边上,因为太高了,看不见底下的风景,也没有什么传说中的迎风而去,事实上越高的地方风越大,仿佛四面都是鼓风机。   自杀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说白了的话,就是当你站在那里的时候,你会觉得所有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太阳很晒,日光直直照下来。   我在害怕,因为人类的求生欲望在作祟。我两眼一闭打算跳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把声音。“等等!等等啊!”   我吓得睁开了眼睛,然后那个说话的人比我更快,立刻猛然一扯,我就被扯过去了。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然后发现那确实是个女孩子。一脸焦急,脸颊却没有血色,也没有流汗,是一种死人一样的白。   但有一种东西,说明了她的身份。   镰刀。   黑色的镰刀,锋利的刀刃。不是角色扮演的道具,至少没有人会心大到提着一把能斩死人的刀当成纸糊的玩意儿在街上走。然后,这个人很有可能是跑上来的,但她不脸红也不出汗,所以……   #为什么死神会出现在阳光下#   #这年头的心理治疗都只能交给鬼了吗#   她说,特别生气的样子:“你没听见吗,我在喊你。”   听见了。   但是通常没人喊我,所以当有人喊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忽略,当成在喊别人……我沉默片刻,“你说完了?”   女孩子一愣,“说完了又怎样?”   “等你说完了,你在这里呆着,我继续跳。”   我说。她一愣住,我就甩开她继续往下跳。这一次,我跳成了。坠落的感觉果然很快,只有一瞬间,然后才一个眨眼,我又回到了天台上。我站在原地,看到死神依然站在那里,瞪着我。   “都说了你不要死!”她气急败坏,感觉嗓子要哑了,说完这话没多久,仿佛又得意起来:“……你再死也没用了,我已经拉住你了。”   “……拉住?”   “嗯,拉住。”   我:“你真的是死神?”   “啊,对。”她抓抓本来就够乱的头发:“死神的天赋技能,回到过去嘛。我拉着你回去了,你自然还在啊。”   我试着理清她说的话——死神的天赋技能是回到过去,所以她能够让别人回去,就像是按下了还原键一样。我想了想,“对死人有用么?”   “没有。”她说。   “所以,只要我死得比你快,就没用了?”   “对,没错——等等!停下!”   啪。就这样,在下一次我跳下去的时候,死神又按了还原键,我甚至可以看清地面的人,和建筑外墙了。然后就这样还原了几次以后,我们僵持在了原地,谁都没理谁。   还原了很多次,我们都很累了。她坐在天台边上,我在离门近一点的地方。   我说:“唔……所以,你打算继续?”   死神点头,“我的职责就是让你不跳下去……哦不对,是将你劝下去,再说别的事情。再说了,你还能怎么跳下去?”   事实上,我说:“你能还原,主要是因为那把镰刀。而如果我想弄,还有很多种办法。”   “比如?”   “比如把你拖下去,然后同归于尽。”   空气寂静了一会儿。楼顶太晒,死神的镰刀更能晃瞎人的眼睛。死神皱眉,“这不对,我又不会死。”   我知道,我只是在瞎说。   事实上,就刚刚一连跳了三十八次楼,我的力气也差不多耗尽了。我记得那时候,我抱的是什么想法——我在想,既然没什么好做,那就等她说完,我再糊弄一下她,或许我就能找到机会跳下去了。   于是我问:“死神什么时候开始干心理辅导的活了?”   “严格的说,我不是干这个的,”死神说,似乎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抬眼望过来:“话说……你愿意听了?”   “嗯——嗯。”我低头,声音压得有点低。   死神道:“你愿意听,那就最好了。事实上,我只是见习死神。我的前三任合作者,都死了。你是第四个。”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失落,忽然之间遮着阳光走近来:“哎,你既然不自杀,那我们下去吧?”   我摇头,“不。”   事实上,我只是想趁你不在意,找个机会去死而已。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没说,然后,我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第四个?”我问。   如果要和人聊天,一个很有用的小秘诀是少说话。你不说话,他们就自己说得不亦乐乎了。虽然我很少这么做。死神走过来,看似很自来熟的凑近,晃晃悠悠的说起话来:“嗯,第四个。话说回来,你没收到邮件吗?”   邮件?——邮件有很多封,但是没有地狱寄来的。   “对啊,邮件。你被黑白录取了,我们发了短信和电邮,甚至还寄了信。”她说话的时候,显得特别自在,一条腿曲起来去,另一条腿伸直。“不过你显然没收到,如果收到了你不会自杀的,对吧?”   “不,”我想了想,“收到了也会。”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让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我继续发出音节:“黑白?”   “黑白是一个部门,唔,和地府连接的那种。”死神说,她说得特别顺,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所以她说的是真的,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地府、地狱、冥界——随便你怎么说,就是死人呆着的那个地方。”   她将镰刀立起来,试图用那个明显和一根棍子没什么不同的东西遮住阳光。日光落到她的眼睫毛上,已经会反光了。碰巧这时候云遮住了太阳,就没那么晒了。于是她像一只猫一样,眯起眼睛,往后一靠。   她和我躲在那个储水器后,像两个在天台乘凉的学生。   她说话的语气很漫不经心:“然后,黑白的工作有两种。不过到时候进那个部门,都差不多,都是和死人打交道的。这行有点像查案,不过我们查案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然后要求,唔,不说这个,反正你已经通过了。”   “我想起来了,”我闷闷地说,“离这里有十个地铁站远的那个地方?”   “对啊,”死神说,“我是见习死神,是你的工作搭档。前头分配给我的那三个,全部都死了。”   我沉默,很难见到这么倒霉的人了,不,应该说她不是人,是鬼。“所以你来找我?”   “嗯呀,来找你,”她特别认真的点点头,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眯起眼睛的时候还挺能糊弄人。“这不是正规程序,不过说真的还好。”   死神。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开端,一个死神在试图劝一个自杀者别死。而她这么做是因为,我们是搭档。   我低下头苦笑了一下,连自己都觉得落魄:“那……我的工作内容?”   “你猜,和你有关的。”她想了想,“也和我有关。”   “和死人有关,和地府有关?”   “嗯。”   我再想了想:“和活人有关,和现实有关?”   她继续点头,“嗯。”随即皱眉,“你问得很奇怪啊。”   “不,”我摇头:“和生死牵涉的事情很多,但能说出口的很少。”   我再想了想,“那是个政府部门——所以,是查案?”   “对啊,”死神点头,没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然后她道:“你猜得到吗?”   我说:“猜不到。要不你说?”   死神叹了口气,看起来有点失望。然后她重新竖起那把镰刀,因为刚刚遮着太阳的那朵云又飘开了。   在镰刀半遮半不遮的阴影之下,她说:   “——调查自杀者的死因。” 第2章 第二道题   自杀者的死因。   我们依然没离开天台,作为一栋四十层高的大楼,它的保安系统显然有点不足。死神解释了半天,说了很多复杂的词语,最后的结论就是——调查自杀者自杀的原因。她唠唠叨叨地说着,他们查的自杀者,基本涵盖各个年龄层,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有。   而现实……   这个世界,没有天堂,只有地狱。而死了的人,是有灵魂的。有很多灵魂不听话,不肯到地府去,然后会为祸人间,让现实的人不得安宁。他们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在一年到头都没人的废弃空屋里游荡,企图吓人;或者冒着道士能灭了自己的风险,害自己曾经的同类。   我:“哦。”鬼怪有害,这个概念存在了几千年了。   死神皱眉,气鼓鼓地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们死神就是负责抓那些不听话的灵魂的!”   我:“哦。”   惩恶扬善这样的宗旨很好——除了这句话没别的好说了。   比起这个,死神小姐过于热血,一边镰刀卡在了我的腿上,所以到现在,我都没能找到机会跳楼……   或许应该说,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一把刀好使?   接下来,她说:“唔,你知道,死者不是会有怨念嘛。就和那些鬼片里说的一样,那些鬼是为了害人才残留下来。不过我们不一样,自杀是最近才开始被上头关注的项目之一。”   我半死不活地接口,“最近?”   “嗯,”她点头,看起来活力四射,一双眼睛里有光,一点也不像死神,“死者的怨念什么的……被杀的那批人的怨念,地府十年前就开发出了新系统,可以直接化解他们的怨念,不需要死神了。”   “系统?”   “是一块玉佩。那块玉佩能自动抓到所有被杀者的冤魂,然后消除它们的怨气。这样他们就不是厉鬼了,可以直接去地府了。”   #论地府如何自动化#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点失落。低头望着自己的衣服,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裙子,“那个系统这十年做得挺不错。被杀者现在全都直接被抓了,我们就换了目标。”   楼顶的风很大,她用手柄压住裙子的一边。   说完以后,勉强笑笑,“被杀过时啦,自杀才是现在的主要业务。”   我说:“你以前是抓厉鬼的?”   “不是。”可是她摇头,“怎么这么问?”   说完这个,她才开始说关于自杀的事情,理所当然的样子:“和你有关呢,你不也要自杀么,干脆多听听,普及一下知识。”她说起话来,很有点话痨的气势。   “……你说。”我这样回答。   “大多数自杀者,都会立刻被黑白无常抓到地府。但是总有一些漏网之鱼,我们死神也抓不到他们,”死神说着,“自杀者的尸体和灵魂之间有一条类似于姻缘线的东西,如果那条线没断,我们就能顺着找过去。但是有些案子,那条线断了。”   她说得很快,大概是因为她早就看到过了,所以觉得这些事情理所当然,不怎么需要解释。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其他人也都能听懂。   我安静了一会儿,“你等等。”   她一脸懵,但还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吵。   “首先,死神本来是抓捕有怨念的亡灵的,但现在被杀过时了,连抓它们的玉佩都自动化了。所以你们只能抓自杀者的亡灵了?”   “嗯。”   我理清了这点,然后继续试着想。   “而自杀了的大部分亡灵,都可以立刻被人抓到。因为灵魂和身体之间有条联系着它们的生命线?在自杀现场跟着那条线一路走过去,就能找到亡灵?”   “嗯。”   生命线比姻缘线这个词语好不了多少,但至少没那么违和了……我很安静,继续理线索。   “然后,有一些案件是,那条线断了。所以你们没办法顺着线找过去。”   “对啊。”   我一直在说,死神就在应答。然后她开始举例子——   一个因为中年危机自杀了的的士司机,他的灵魂一直呆在父亲车祸死的那个地方;   一个虐待妻子儿女然后自杀了的男人,他的灵魂一直呆在小时候自己住过的那个屋子里;   一个因为玩精分玩得太嗨然后精神分裂了的作者,他的灵魂一直呆在图书馆;   一个因为空难而开始害怕飞机却还要工作的空姐,她的灵魂一直呆在机场。   类似的还有很多。但总之,自杀者不在他们死的那个地方,因为生命线断了,所以不知道他的灵魂在哪儿。   我点头,“所以这就是游戏打BOSS,但是没地图,你们要打BOSS,首先你要知道它在哪儿?”   这是最直白的说法了。死神却皱眉,“什么是BOSS?”   “……唔,别管了,就是反派啦。故事里注定要被杀的大魔王。”   我说,因为有点难过,所以侧过脸,不去看她。像是很重很重的愧疚感和失落感压垮了我,我抬不起头,站不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死神似乎联想了一下,然后点头,表情严肃:“你的说法很有道理,我们确实是在找它。”   她脸圆,却想得很认真,就显得有点笨。我笑了一下,“对了,每个自杀者都要找?”   “不是的,这样的冤魂你真当很多啊。大部分自杀者都直接去地府了,有一些就傻傻地呆在现场,根本不会跑。只有少数的冤魂,不但弄断了生命线,还去了别的地方。”她说。   说完以后,忽然抬起头来,“你肯跟我下去了?”   “不。”我试着转移话题,“话说……你们怎么找自杀者?”   死神想了想,“靠回忆。死前的回忆,还有对其他东西的回忆。一般来说,自杀者都呆在他们死前最想去的那个地方。但是因为死了,他们就没有自我意识了,所以会无意识地陷害别人。”   “没有自我意识?”我问。   死神承认,说话的声音像流水叮叮咚,很好听:“嗯呀,就是一团大灰雾,路过它的人都会变得特别倒霉,特别失落,特别抑郁。因为人要有身体才能思考嘛,没有脑子灵魂还怎么运作呢?就不会运作了啊。”   听起来还挺可爱的样子?   但是我更低落了,“……我叫十雾,十重迷雾的十雾。”   死神点头,然后指一指镰刀,“我的名字。”   镰刀边上刻了两个字:九晴。我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心里觉得好像哪里奇怪,但哪里奇怪我也说不出来。我说:“晴天?死神?”   “对,怎么了吗,不许这样起名?”九晴皱眉,很生气的样子。仿佛她就要起这样一个名字,谁都不许说。   九晴说:“然后抓回去,就给人研究了。我是负责抓那个的……你以后也会见到。所以说了这么多了,你到底要不要去?”   她打了个呵欠,似乎很困的样子。   我很诚实:“如果我说不,你会走吗?”   死神也很斩钉截铁:“不会。”   ——于是最后,我跟着下楼了。   #自杀N+1次依然不能成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这是一栋四十层高的大楼。但这话少了三个字:搭建中。它的保安系统不好,意思是压根就还没开始调试。然后,作为一栋还没启用的大楼,我们只能下楼梯了。所以她是不可能搭电梯上来的,而爬了四十层楼梯还脸不红气不喘的,就不是正常人了。   “死神是什么?”我问。   “啊?”九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下了一层楼,她才反应过来:“死神是一种……时空穿越者。我们能回到过去。”她想着,眼睛微微往上,却没有露出下眼白,很显然是在找描述的词句。   “回到过去?”   “——就像刚才那样。无论你死多少次,我都可以拉回来。”她笑,特别调皮的样子,像是一只在炫耀的猫。   我慢吞吞地下楼梯,就像刚才爬上来的时候一样。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问她:“你去过地府?”   “对——地府,如果你们说那是地府,那就是吧。”   她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着,显得异常的单薄。楼道里很脏,一个工人都没有,格外的空旷。   “你在哪一层实习?”   “呃……上次……第七十五层?”   “……地狱不是只有十八层?”   死神抬起头,拿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看过来,诧异得不能更诧异,震惊得不能更震惊:“地狱怎么可能只有十八层?”   ……这话太刷新三观,我要静静。   她撇着手指头计算,似乎很不擅长数数的样子。“呃,现在,你们的历史多少年了来着?一千、两千、三千年……”她皱眉,犹豫着继续:“这样的话,少说也有两百到三百层吧。”   两千到三千年——两百到三百层。我说,“地狱是我们的过去,倒着往回数,十年一层?”   我的思维跳跃得很快,她却马上点头,“对对对。每隔十年就多一层地狱,这个我没算过,也和我没关系。最新的永远是第一层,整个世界都包括在内了。我在地府里呆了很多年。”   接下来,她似乎是懒得走楼梯了,直接跳下去,也不怕摔。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意思:过去即地狱,未来则天堂,现在是人间。   “……那天堂呢?”   “天堂……你们不是已经在折腾了吗?”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对九晴来说却仿佛理所当然。终于走到地下了,我按着本来找的路绕出去,慢慢走着,走到地铁站附近,才终于有了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九晴忽然笑起来,似乎很开心:“话说,你都听了这么多新手教学的内容,那么你一定要进黑白咯。”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强迫症开始唠叨了   过去即地狱,未来则天堂。我想了很久,觉得以前的传说老掉牙,没道理。你想啊,如果地狱天堂分东西方,那恶魔和黑白无常不是要打起来嘛。但是按文化区域分业务范围……我又觉得不科学。没文化的那些人要怎样?歧视野人没文化吗?   唔,所以,只能拿时间来开刀了,这个时代可以用来玩的概念已经不多了……   过去是地狱,当这个世界走过十年,地狱就多了一层。而天堂则未来——我说的天堂是虚拟网络。一个特别没道理的脑洞,未来人死了以后意识可以输入网络里的世界,在游戏里活下来,而死后的你是龙傲天还是炮灰,就靠你在现实干的事情决定。所以九晴会说“天堂你们已经在折腾了”   对了,十雾九晴是一种天文现象。 第3章 第三道题   进了才知道,黑白仅仅是内部人员对它的称呼——实际上,作为一个和民生没什么直接关系的部门,它冷冷清清,进来的基本全是闲散人员。   进门穿行过道,灯是冷的,墙是白的,工作岗位上的人不是在醉生梦死,就是在往死里忙活。前者明显比后者要多得多。明明地方很大,但就是死气沉沉。经过了别的普通部门,就到技术部了。   一到以后,九晴就不怎么说话,将镰刀收起来,只有我拿着录取通知和人打招呼的时候,才高冷地应了一句声。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真的会以为这就是个正常上班的地方。   ‘黑白’很大,接着这一层是技术部门,也是死神最多的。据说带着这个部门的人是天生阴阳眼,然后……阴阳眼是可以作为技术开发的,单看资质。比如我能看见死神,是因为我碰到了她的镰刀。   哦,还有一条限制,就是你在碰到镰刀的时候,一定要知道那是把镰刀才行。   不过大部分死神,用具与衣着各异,据九晴所说是因为他们在地府时候‘实习’的层数不同,呆的时间地点都不一样,所以选择的工具和制服都不同。基本没有古代时服饰,是因为能混到那么资深楼层的死神,都不会来人间。   有的穿着旗袍,发间别着一只玉蝶。有的穿了民国时期的学校制服,不过是黑白颜色。有的穿洋化一点的,像是九晴那样的短裙,还是雪纺。而更多的人,穿了现代的时装。   所谓地府,不过一句口诀:十年一轮回,弹指则永恒。   鬼魂在地府里,就反反复复看着十年的时光流逝,你刚到地府的第一年,在一棵树旁边看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女子经过,十年过去后,你又再次看到了她。据说九幽之地,不是人人都能进的,绝大部分人只是在其中打个转而已。   走道很安静,办公室的灯光永远是冷的,凌空散下来让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干净到仿佛不可触摸的屏障,连人脸上的细小伤口都照得一清二楚。我跟着在里面走,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好吧,以为只是以为而已,并没有人,死了还要工作的。   领了工作证,办了几重手续,等了半个上午,接着就到执行科了。   据说,一整层楼,只有执行科,研究科两个算是做实事的,却依旧死气沉沉——或许是因为死神太多。   之所以叫执行,而不叫调查,是因为调查是查案子才用的,而绝大部分自杀案件,不怎么需要查。我被分配到了最里头的一张桌子,绝大部分桌都是空的,显然没人在,仅有的几个人,也只是懒懒散散的打个招呼:“有新人了?”   点个头,说句话,仿佛人人都是不爱讲话的幽灵。   几乎绝大部分人,说话时候都压低了声音,就跟一般的办公室那样,大多数人的精神气都被一只叫做工作的鬼吸走了。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所谓的工作证。我一路看过去,这些执行科的人名牌右下角都是两颗到三颗星,有个姓楼的大叔是四颗星。   九晴看热闹不嫌事大:“任务难易程度就一到五,五颗星是最高危险级别欸,看样子你真的会死很多次了。”   我:“哦。”   最里面的桌子,只有一张。在一个拐角里头,正正对着角落。办公桌上什么都没有,刚刚也有人说了,这办公桌就是个摆设,执行科的人基本一周有四天在外勤。安顿了一下东西,熟悉了下唯一一台电脑以后,就有人来了。   九晴看见来人,道:“那是语闲姐。”   她走过来,先打了招呼:“你就是新来的人?”   “嗯,”我点头,“语闲姐好。”   她微微笑,眉毛弯弯的好看,穿着一件长毛衣,米色的,袖子挽起来。“九晴等搭档等了很久了,现在终于有了。”她递过来一根USB:“碰巧你新来,这里有一个搁置了一半的案子,算是五颗星的,你可以试试看。”   她话说的亲切,实际上唯一含义就是:这是个棘手的案子。而且看都看得出来,这个部门的管制并不严,说白了就是它很冷,没什么人关心里头的人是怎么干活的。   我接过它,她嘱咐了几句关于看档案的技巧,解释各种标签,最后就离开了。   我开电脑,不怎么熟练的登入,随后打开档案。   语闲一走,九晴就凑过来,似乎很失落的说:“证据都搜罗完了啊。”   “证据?”   我翻着档案,略略地看了一下案子的各种关系——整理档案的人笔触简洁,语言有很重的官方味,说白了就是难懂。我三两眼看完,然后翻到了一堆照片,和文字描述。照片旁边,详细地总结了自杀者和那些物件之间的关系。   九晴点头,“我们死神……是鉴证科。自杀者通常都有各种私人物件嘛,我们碰一下,就会看到主人生前是怎么用那些物件的。”   她指向照片上,房间里,书架上一个小小的文具盒:“碰到它以后,就会看到主人在课桌边上打开它的样子,如果那时候她在做试卷,那连她怎么作弊的都能看到。”   我说,“那活人呢?”   能不能读取活人的记忆?   她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要是活人可以的话你想干什么?”   那就是不行咯。   我随口扯:“偷取国家机密,破坏全球会议,引发世界性战争,毁灭人类文明。”   说完这几句话以后,我仿佛看到九晴的眼神变了。我笑笑,“你在意?”   听见这话,她背过身,靠着墙冷冷的回答:“哦,反正你们人类怎么样和我没关系。要做就做好了,反正你做不到。”   “……承蒙关照。”我说。   说着说着,我翻过几十张照片,一根手指在往右的方向键上狂点。绝大部分的照片都拍得不好,但自杀者的案发现场也就那样了,没有生活细节和习惯,根本模拟不出死者性格——就像是在古代,人人都不认可解剖,法医学寸步难行一样。   那是现场拍来的图片。   图片里,是个女孩子的房间。   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没有软软的靠枕也没有可爱的布偶,只有教科书。书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有面不起眼的镜子,就是化妆时候会用的那种,掀开盖就可以反立起来的镜子,是长方形的。电脑是传统的那种样式,键盘左上角是QWE开头。大楷。   我的目光停在了这样一张照片上。   然后我重新看了看家庭档案。   死者姓名张凌,十六岁,高中在读,单亲家庭,父亲是军政出身。   九晴这时候凑过来,“我记得这桩案子。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自杀了,他们找遍了所有的生活痕迹和回忆,都没能找到她自杀的理由。如果不是证据太明显,一定是自杀,他们都要关档了。”   我慢吞吞道:“没破解?”   九晴笑,吊着嗓子嘲讽,说出去的话只会得罪人:“你当电脑安全专家真的是万能?解不开——自杀者,就好像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电脑里的东西一样。”   不想被人看到……既然一点证据都没能找出来,那么就只能是一个答案了。   所有的证据都不见了,只剩下那台电脑,但他们也开不了它。因为防火墙太牢靠,只能靠猜测密码来打开它了。但是密码——呃,不如说是口令,太唯心,没人能猜到。要么就是生日、学号、年龄,或者别的什么。   但有更多人,密码是随手打的,而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很难猜到对方设定的密码。除非那个人本来就打算让你猜到。但那就不是解码了,那只是游戏。   九晴很生气,“我记得,我们试着录取关于电脑的回忆,但电脑的回忆也打不开。”   这句话有点难懂,至少我没懂,不过我没问,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我准备的遗书,我将空白的一小块地方撕了下来,然后用借来的笔在上写了一行英文,全部都是大楷。   九晴诧异,“你能解开?你才看了多少眼?”   我一边写一边回答:“主要是那张照片——你拿镜子照照键盘就好了。”   WTYUIOAHXM   十个大楷字母,看起来莫名其妙,似乎是随手编的,既不像拼音,也不像英文,尽管由字母组成,但相信绝大部分人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关联。它们就是这样的,负责想他们的人,告诉了你第一个步骤和最后一个步骤,而猜密码的人,就要设法拼凑出中间的那一步来。   当你手上只有一份试卷答案,你能将整份卷子的问题都猜出来吗?   我说:“这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   这是一篇,密码基本靠瞎扯,鉴证基本靠死神,破案基本靠脑补,全文基本在乱讲的小说   你看,我连推理的标签都没敢打,就能看出来这篇文有多业余了。【远目 第4章 第四道题   既然解开了密码,就要去试验一下。   拿着档案编号,守门的小哥将仓库打开,很快拿出来了一台电脑。粉红色的,有电脑套,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将电脑扛回来,然后登入,输入十个英文字母,就成功了。   九晴本来死不承认这随手算的密码能有用,然后在看到登入页面的时候,就愣住了。   半响,她说:“为什么?”   我说:“我不会解释,听不懂就算了。”   九晴听见这话,就不屑的笑了,“就是说话而已,怎么可能听不懂?快说。”   不,所有人都说话,但不是所有人都说人话的。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利落打出一行字母,将屏幕转过来。因为屏幕向着她,我只能侧着眼睛看键盘,觉得自己已经丧病了。   QWERTYUIOP   ASDFGHJKL   ZXCVBNM   “这是键盘。”我说,指一指就在电脑屏幕底下的键盘,“然后,大楷字母,你发现了吗,有一些字母即使反转过来,也是一样的。比如W和T都是,左右翻转它们都是那个样子,就像中文的‘王’字一样。”   类似的汉字还有金木火土口亚一工……   总而言之,拿镜子去照键盘,照一下哪些不一样哪些一样就出来了。比如Q,因为有那一撇,所以就不是了,左右镜面翻转之后,会变得不一样。   九晴仔细看了一会儿,“所以顺着数过来就十个?”   “嗯。”   我看着它,没有出声。   电脑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穿着制服的青年,笑也不笑,肩不算宽,而且很瘦,眼睛不大,一看就虚,但在多重PS和化妆之下,应该是挺受正常人欢迎的。我不认得他,但可以看出来是什么人。   明星照……   但明星是不会穿制服的,还是这种类似运动服的东西。我想着,然后搜索了一下这张图片,最后看到了相关信息。   九晴刚才发现电脑居然打开了以后,就站得远了一点。这才回过神来:“这是谁?”   “一个电竞选手,本地的,很火,据说很多女粉丝。”我说。“破案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已经翻到了一些聊天记录。记录上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在XXX酒店等你。   名字没必要说,反正就那样了,重点是酒店。   九晴:“等等?破案?这就破案了?”   我点头,“对,死因是自责。”   这个死因听起来特别莫名其妙,但却是对的。“唔……你看到什么了?”   九晴直接凑过来,没有问问题,选择自己看答案。但她翻了翻聊天记录,显然依旧莫名其妙。   我冷漠,“还能怎样,说好听了就是求而不得,说难听了意|淫过度。”   然后我一点点地,将案件拼凑了起来。   “死者张凌是一个女高中生,只有十六岁,”我解释着,翻开档案,里头有一个女孩子的学生照,面无表情,连嘴角都不弯。“她的房间,你注意到了吗,一尘不染,什么都没有,只有教科书。”   死神显然并不懂人世间的规则,“这又怎样了?”   “不,如果她家里很穷,那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还说得过去。”穷人家的孩子努力上进,嗯,等他们有电脑玩就不一定了,“但她家里并不穷,这电脑本身就是国外名牌,价值不菲。”   九晴表情仿佛在思索,“所以这样,她就不正常了?”   “不。她家里管得很严,她喜欢的东西都放在电脑里,不给人看。”我看了看这电脑。那里全是偶像的照片,而且一堆的资料,还有淘宝店铺里的周边连接,但只放在购物车里没敢买。   九晴安静了。她不是个擅长思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还有呢?”   “因为她的父亲管得严,所以她的电脑下了很多保密。”人情如此,“所以这一切,都在电脑里。而那是个电竞选手,要是追星,直播在网上看,要搭上线也是网上,最后,”我停顿了一下,“就算要和人见面,也是在网上说。”   “还有呢?”九晴在旁边问,似乎还没理清楚。   我不想说了,于是将屏幕转过去,微笑:“自己看。”   九晴反了个白眼,然后继续研究所谓的聊天记录。   “他是谁?”   “本市著名电竞选手,是队长,他那个是私人号,一般人看不出来。”   九晴奇怪道,“一个电竞选手,和普通女高中生,有什么关系?”   我正在拨电话,看了一眼那通话框上彩色的头像,还有复杂有各种符号的网名,慢慢道:“最简单的话,粉丝和偶像。”   九晴“啧”了一声,显然是看不起我说话的样子,“知道了,”问完这样一句,却又回过头来,“那最复杂的呢?”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是失散多年兄妹的情侣。”   九晴安静了。   电话拨通,我说:“语闲姐?”   “嗯,”她的声音很好听,“怎么了?”   “……我们破了那个案子了,接下来是不是直接过去找冤魂就好?”我问,“我不太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   电话彼端寂静了片刻。   “你破了?”“对。”   然后语闲姐说了一些话,大致是交代接下来怎么做。最后她说:“这么说,情况很复杂啊。”   “嗯,报案者是自杀者的父亲?——现在我们要告诉他,他女儿是在被性|侵之后投诉无门死掉的了。”   就在通话的过程中,九晴看完了整个聊天记录。她表情复杂,眼神空洞,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显然接受不了事实真相。   她张了张嘴,“这……太……”   “死者满了十六岁,”我说,“只有十四岁以下可以抓。这是一宗自杀案……”我想找什么来咬,但没有用,连指甲都被我咬干净了。谁说的来着,咬指甲是最简单的自毁方法?   九晴总算安静下来。然后她勉力笑一笑,“我们该去找自杀者了。”   “你可以自己去么?”我问。   九晴:“……你不会自杀吧?”   “不会。”   九晴一把拉着我就往外扯。   “我是认真的……”QAQ“这栋大楼比我刚才跳的那座还高!而且这里阴气重……”   “你最好闭嘴,不然就等着再死几十遍吧。”她说。   抓着传进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带上耳机,然后坐地铁去了所谓的俱乐部。电竞选手顾名思义,是一种专门打游戏的生物,有些是直播,有些是职业战队的。最重要的是,这几年电竞选手的宣传越来越多,长得帅的一般粉丝也多。   往糟糕的说,是和未成年牵扯比较多的一个群体。   死者张凌,一个电竞选手的粉丝。从聊天记录看出来,她和她的偶像不知怎么聊上天了,然后两人越聊越热络。接着,那个电竞选手将她约了出来,理由是她可以看着他打游戏。   九晴的原话——   “在旁边看他打游戏和看直播有什么不同?”   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结果是妹子特别开心地上去了。   我继续下拉,按着蓝牙耳机:“然后这两个人,就像我说的那样,进行了生理性方面的,深一步交流。”   九晴沉默,“什么是深一步生理交流?”   这段话,她说得磕磕巴巴的。   “就是强女干。”   深一步交流是一个比较简单的说法,我看着聊天记录最后一句:我在XXX酒店等你。——在酒店。这才是重点。   如果按着上网记录看,张凌回家以后,搜索了一堆关于未成年被迷女干的资料,但是最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求救,直接自杀了。   我冷漠地下了结论:“她被人侵犯了,然后上网找资料,发现一堆人都在说被□□的姑娘不对,说她们前途如何如何糟糕,会怎么被人嫌弃。”   类似的话。这个世界对被害者从来都不友好,他们只会说受害者不会好好保护自己,说得就像一个人被枪杀了,是因为她看不到子弹躲得不够快一样。   “然后她一个高中生,你当她心理承受力很强?”   九晴看着我,“这样的案子很多?”   “你的语气像是一个人出名了他就一定是好人似的。”   说完,地铁到站了。   我们往那个电竞俱乐部走去,然后就看到了所谓的自杀者……一片灰色。在大堂门前,灰色的雾气掩盖了一切。如果拨开它,你大约能看到——   光鲜亮丽的霓虹灯招牌,宽广整洁的电梯大堂,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自动门,坐在接待处头发扎成团子的接待员。   人为堆砌出来的梦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无影射。   对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节录不会太多,一般在每个案件最开始出现,但第一个案件是新手教程,所以比较短……。 第5章 第五道题   “确实很像雾霾。”   她最初形容自杀者灵魂的时候,说那是一片灰雾。我们推门走进去,然后九晴挥出镰刀,我转身开始和那个保安唠嗑。那保安似乎是见女孩子见多了,“你是来找谁的啊?”   “不找谁,”我说,扶正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大叔,这几天你过的怎么样?”   保安叹了口气,脸上的肉形成一道道横纹,“哎,别说了,忒倒霉了。我今天早上将保安证丢了,还是我女儿送来的。你也是他们的粉丝,对不?听说队长这几天丢了两次钱包,还有一次去比赛遇上了连环车祸,结果差点迟到了。”   所以说……如果一个人某几天特别倒霉,可能是因为她碰到的冤魂太多?   一回身,我发现九晴已经将那片雾霾收起来了。一个小小的瓶子,挂在那把镰刀上,一晃一晃。我问:“这就做完了?”   九晴点头,“对啊。”   我们出门去。   打BOSS这么快,总感觉有点不科学。九晴吊着那个瓶子,“接下来要回去,将这个交给研究科。”   我有不好的预感:“……研究它?”   “嗯,”九晴面无表情,仿佛这个设定理所应当:“对,看看怎么才能消除它的怨气。就像做实验那样。”   所以我第一次到研究科去,是因为交接受害者的冤魂。进去以后,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消除怨气。研究科比执行科要好一些,至少看起来没那么死气沉沉。九晴和一个叫做名乔的人打了招呼,她戴着眼镜,沉默寡言。   然后,我们一路看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   一个大叔,正在拼命刷新各大网文网站。他看起来很憔悴,显然对着电脑翻了很多天。   他说:“这个自杀者说,他想看到一篇网文的结局,所以要留在人间。”   “呃,所以呢?”   “但是那篇文坑了。”   九晴和我都安静了一下,九晴想,“那你编一个结局给他,然后对他说这就是结局好了。”   大叔摇摇头,“这样不行啊。小阿九,怎么能骗人呢?”   九晴闭嘴了。还瞪了大叔一眼。   “所以,”大叔苦笑,“我正在找合心意的网文给他看,他看着看着说不定就忘了上一篇文了。”   似乎研究科里,大多数人都是在做这样的事情。自杀者当中,有一堆精神病患,据说最多的是抑郁症患者。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语闲说,研究科的录取标准比执行科要高多了。   九晴很兴奋:“我不是和你说吗,有个自杀者自杀,是因为虐待妻儿,然后内疚了。然后他一直很后悔自己和父亲做一样的事,所以希望能对妻儿好一点。”   “然后呢?”   “然后他要求我们送一笔钱给他老婆,这样他就肯投胎了。”   我沉默,“白送?”   “对啊,”九晴说着说着,然后我们离开了研究科。“然后她被BOSS直接丢进了地府。”   直接丢进地府?   这一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我问了,然后九晴点头,“有很多问题,只能靠时间来化解了,实在恶意,就只能丢进地府去。不过那样等于丢锅给过去,所以能不做最好。”   唔……所以对待自杀者,和对待别的冤魂不太一样啊。我忽然有点好奇黑白的来历,不过没问。眼看着档案是打不完了,我决定走了。   九晴本来在和名乔说话,见到我要走,忽然喊住:“等等!”   “你要走了?”   “对啊。”   九晴眼神怀疑,“你确定你不是找个地方去自杀?”   这里其实挺不错的,看起来蛮有趣,所以我决定暂时不死了,如果接下来都遇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再去死。我说:“唔,不是啦,我只是……”   但语死早要解释,基本就是个悲剧。   九晴根本没听,“所以你还是在糊弄我。”   九晴似乎是个死脑筋,认定了一件事就不肯改了。我举爪:“我没有……”真的没有。   “你在说谎。”某人理直气壮。   最后我放弃解释了,“所以你想……?”   “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九晴笑,“反正这个工作,嗯,临时找你回来也挺正常的。”   回家路上,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戴着蓝牙耳机。不过带不带也无所谓,因为根本没人会注意我。我一直走的都是人少的路,从学生时代到现在都是这样,人多的大路我根本不会走。越拐越偏,以前光是从学校到家里,我都能给你数出三条不同的路线——都是没什么同学会走的。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是喜欢静。   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我直觉的知道自己无法融入人群。我永远都会觉得有人在看我,一直担心自己哪里错了。我很敏感,而那时候我还没学会理性。——理性和逻辑,少数可以控制敏感的办法之一。   唔,或者说,据说每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敏感度超过正常人的人;但如果没有理性,敏感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敏锐。   回到那个房子里的时候,我手里提着新买的面条——已经很晚了,超市开始做特价。   我开灯,关门,进屋。然后看到九晴停顿在玄关那里。   我疑惑:“怎么了?”   “唔,”她似乎有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该不该脱鞋?”   我想了想,然后道:“没关系,进来吧,反正也没有别人了。”   从来也没人进来过,除了我。而现在,依然是。   我们进了屋。   屋里是复式的设计,窄窄的楼梯,灯上黑色漂亮的装饰,我说不好那是什么材质。小小的玻璃桌好像随时会倾斜下去,我走进开放式厨房,香肠和鸡蛋在锅里煎香,蛋白表面是漂亮的一小块一小块金黄色,还有上海粗面和生菜。   下了糖和盐,因为洗了菜所以手冷,我却没管,擦干水就等在煮食炉前。死神的声音传来:“冰箱都空了。”   “因为吃光了。”我认真地说,“结果要重新买了。”   言下之意,因为要死了,所以我没打算买新的。   九晴似乎听懂了,笑了一下。吃晚餐的时候,本来就是她看着我吃,她似乎对这玩意儿没什么感觉,不过一个人吃饭,我吃得很快。一天就这么过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死神说话,但是也没什么好做。   屋子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沙发,只有两把椅子,一张改良过的兵兵球桌。角落里有张床垫,没有床。九晴转了一圈,评价道:“这里真空啊。”   “还没到真空的地步,至少有床睡,有椅子,有餐桌。”我说。   “为什么用兵兵球桌?”   “最大。”   就算用它吃饭,汁也溅不到键盘上。最后九晴道:“你的生活真单调。”   我应了一声,换睡衣。九晴穿了一套很适合到处去的衣服,不会沾尘,不脏。据说那是因为时间维度不一样。关了灯,她开始说以前看到过的案子。   她的前三个搭档,全部都死了,死在上任的前一天——名副其实的死神。她还解释了一下那些案子。   那个因为害怕飞机,而不能继续当空姐的自杀者,据说死后一直在看着那些第一次上机的人,羡慕他们的乐观;那个虐待妻儿的人,他自杀是因为内疚,人到中年他才发现,自己和父亲一样,喜欢虐待别人来获得快感。   我应了一声,“嗯,”因为在黑暗里,所以我什么表情都没有做,“发现自己成了讨厌的人,那种感觉最让人崩溃了。”   死神没有说话。   接着她道:“这就是你自杀的理由?”   我闭着眼,没有说话。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死神似乎在纠结:“自杀……你住得不错,看学历应该也可以过得挺好。也不是什么惹人嫌的性格……你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病。”   我笑一笑,很勉强:“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讨厌而已。”   比起让一个人喜欢你,让一个人不喜欢你简单多了。   九晴叹口气,“上天台之前,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要不要来。毕竟如果你自杀,那多半是有问题了,有问题的话我就不该来找你,强行将你劝下来陪我。”原来她也会这么想,“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就没这么想了。”   “多谢。”   “因为你真的很普通,普通到没什么好挑剔的。除了想死之外。你甚至很冷静——嗯,比我冷静呢。”   她看到了很多东西,我都没注意到。我继续说:“多谢。”   因为除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别的了。   “是因为社交障碍?你一直在走人少的路。”   “不是。”   “或者……智商太高?你那么快就解开那个密码了。”   “唔,解密码不需要智商,只需要联想力。”   “人死一定是有理由的。”死神似乎没听见,“你呢?”   那是因为,打不通游戏的那个人不是你。   我睁开眼睛,看到月光从窗下落进来。黑暗。   “没有,”我说,“我想死,就这样而已。” 第6章 第六道题   接下来一段日子里,我和九晴找回了一堆自杀者。   自缢、跳海、服|毒、烧炭……   在这个隐私权高于一切的年代,不是所有的死者家属,都愿意让人查自杀者的死因。或者说,在更多人眼中,自杀者死了就是死了,自己作死了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会愿意让执行者去查案的,通常都是那些悲伤过度的家属,坚定地想知道死者为什么自杀——于是在层层过滤之下,剩下来而且是五星的案子不多,绝大部分时候,案子都不怎么好玩……   就在我们这对搭档慢慢熟悉彼此的时候,上一桩案子的家属出现了。   语闲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早上。   她说:“那个家属过来了,你愿意见见他么?”   她说话总是很温柔,但实际含义只有一个:麻烦要来了。我问:“第一桩案子?”   “对。”   面见死者家属的地方比较远,而且在楼下,要打好几次卡,等我绕到的时候,就看到语闲姐在解释了。语闲在黑白里的资历不算浅了,所以显然这是个很重要的案子,所以只能由她来接待客人。   接客……总觉得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词。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人到中年,所有年轻时的毛病都会暴露出来。比如额头窄的人会有抬头纹,常年不打伞的人会有斑,如果遇见那种脸上浮着一层油的人不要靠近,因为他们多半脾气暴躁——算了,越说我越像推销护肤品的了。   他是典型的扑克脸,不苟言笑,可以想象他如果到那些墙很矮的房子里,很容易被头顶的门槛砸到。   他的女儿不太像他,五官比较柔顺,他应该有个温柔的妻子。我想。   但是坐下来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声音和口气都不太吓人,“你就是负责……查我女儿案子的人?”   语闲姐先前讲过,黑白的权限和真正的警局严格来说没有太大的不同,不过他们查的是凶杀,黑白查的是自杀。我点头,“是,林先生。”   他和我握手的时候,可以摸到他的手很粗糙,我很快缩回了手。然后将档案拿出来,“冒昧我问一声……你很少和女儿说话,对么?”我问。   这个男人望着我,半响,承认一样叹了口气。“这都能看出来?”   这只是个开始。   “你的女儿房间很整洁,我想她应该很听你的话,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不错,被子是你要求她叠的那么四整的吧。”我摊开档案照片,那是死者的房间,屋子里几乎纤尘不染,连棉被都叠得像军训的一样。也是所谓现场,她是在门廊处自缢的。算了,反正怎么死的不重要。“你的妻子过世了,而你的女儿她并不喜欢你,不会和你多讲话。”   男人疑惑的表情持续了一刻,但很快他动一动,往椅子上靠,“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槽点太多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于是我干脆地用怼人的语气开口:“那我们直入正题吧,你的女儿有喜欢的人了,她是因为他才自杀的。”   我的表情大概很冷漠,因为旁边语闲眼中的忧虑又深了一分。别担心,语闲姐,他不会生气的,没这么快。   “是谁?”   “一个电竞选手。”   然后我花了一些时间,解释案件全程的经过。在我平静的述说过程里,林先生的表情从惊异成功过渡到了愤怒,一直到我说完电脑里的那个密码以后,他看起来已经和一只愤怒的食人花没什么两样了。   因为直白,所以全过程还不到三分钟。   他压抑着声音开口,“你能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   作为一个中年人,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正常的话是不会开口问这种问题的——他付钱了,我们自然要说真话,至少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但不管是什么理由都好,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先生,”我说,“黑白的招牌不是一砸就碎的干脆面。”   我没好气的说着,看起来好像在护卫门面声誉,实际上我在随口吐槽,仅此而已。但他的表情因为这样一句话好了一点点,“那你跟我说说,那个电竞选手在哪?”   真是难得啊,居然四个字都没读错,中年人还能知道电竞这个词的不多了。——所以如果换了一个人,受害者也很难用清晰的语言向身边人解释清楚。   这时候,语闲姐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先生,你想起诉他们?”   我刚才省略了总结的部分,只说电脑里的聊天记录,但实际上已经足够让他明白真相了。   语闲说话温柔得很冷静——热情和情商从来不是同义词。   男人站在那里,没说什么话。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却又异常严厉,看得出来他在分辨自己想怎么办。   语闲没有出声。   男人最终说,“当然,我要起诉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稳定,但依然能听出最深处的一分震颤。因为那是他的女儿。从整齐衣着能看出来,他并不是不懂场合礼仪的,算是懂法规的那种类型。   语闲这才微微一笑,唇上涂着的浅色口红一丝不苟,眼睛深处却是冰冷的:“如果要起诉,我们可以帮你转介到相关部门,他们会提供协助。但这个案子在我们这里已经完了,我们要做的只是调查自杀者的死因而已。”   自杀者的死因——听起来那么矛盾的词语。   因为听起来,好像只要说一句“她是上吊自杀的”就可以了结了案子?   我不无讽刺地想。   半个月以后,一桩案子敲到了一个电竞俱乐部头上。当时我正在和九晴看着公司茶水间里的电视,懒懒散散地趴在桌上。这桩案子转介了过去,那个俱乐部在忙着做公关事宜,企图将黑的说成白的。——讽刺的是,在信息爆炸的年代,人类反而分不清事情的真假。   “这下子他们应该都能被抓了吧?”九晴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激动。   “不一定。”   “为什么?”   “唔,反正只要还有人相信他,那么这桩案子,就不算赢了。”   我们坐在那里,我瑟缩了一下肩膀,因为茶水间里的空调太冷,为了保暖,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九晴想了想,“因为他还可以东山再起,洗白自己?”   “不对,呃,也对。”我说,“因为只要有人相信他,就还会有人受害。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被人捞上岸的沙丁鱼。”   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眼神疑惑,“没看出来欸,你居然是个好人。”   我懒懒地说,“你看错了。”   如果不是觉得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又震了起来。   ……所以说,手机不要调成震动,在人耳朵贴着桌子的时候它一响,耳朵就要被震碎了。我看信息——过了第一桩案子,就能加群了,尽管那个群并没有什么用。大多数人不在群里说话,一直潜水,可能是因为语闲一个手抽将黑白的负责人加进群里了。   然后视死如归地,望向九晴。   九晴:“你怎么一副死人了的样子?……哦,对,死人了。”她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又有任务了,”我说,本来想笑,但面瘫久了再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感觉自己面部抽搐,所以继续维持面瘫样:“五星的,和上次一样。”   黑白里的案子,等级分得很清楚,但经常的情况是,不按等级来派案子,因为一切都不可能那么刚好,你是五星的,手下的案子就只有五星。如果真是那么完美,那么这个世界不是被机器侵略了,就是已经坏掉了。   九晴不解:“这不是你喜欢的案子么?”   对,但前提是,这一次的自杀者不是未成年,不是只有十三岁。   药水 第7章 第七道题   爱丽丝发现了一瓶药水,她饮下它进了屋,却依旧拿不到那把金色的钥匙。   ——《爱丽丝梦游仙境》   那是一桩很特别的案子。   五星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死者未成年。   语闲说,“这桩案子是从刑事案件那边转介过来的,已经确认自杀了。”   九晴先赶往死者家里,我去了医院。这次的自杀方法有点奇怪,至少一般人做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学生因为肺炎进了医院,半夜里她拿着一根针筒,往自己的血管里打了空气——这样是可以致命的,不过明显没有跳楼或者自缢来的普遍。   最奇怪的大概就是,谁也不知道自杀者是怎么做到的,全程居然没有被护士或者监控发现。   于是我问出了口:“摄像头坏掉了?”   “不,”语闲摇摇头,“拍到了,但不知怎么没人阻止她。”   很凑巧,也理所当然。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了很多人。这是一所很忙碌的医院,各种各样的病人几乎挤满了大厅,而手术床和轮椅在走道和转角处穿行而过。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会懂得用针筒自杀?   “我们以为是他杀,”等在走廊里的是警局人员——不穿制服,但有工作证。他戴着一副眼镜,无框,能看到鼻梁那里两块小小的透明软胶,“但看了监控才发现不是。”   我问,“针筒是病房里拿到的?”   他沉默了一下,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对,护士不小心留下来,是干净的,还没用过。”   “对,”那就是说不是偷来的了。   没说两句话,就走到了病房。案子刚刚下来,不可能这么快有记录,不过是死在医院,所以身体状况和各种各样的资料都还在。进门以后,警察和法医打了个招呼,似乎很熟,他们戴着同款眼镜。法医打了个招呼:“我姓程,叫初一,大年初一的初一。”   说的话不多,解剖台旁边本来就死气沉沉,程初一在和那个警员说了两句话以后,就开始说死者了。   我看向台上的小女孩——她梳着很漂亮精致的羊角辫,头发梳得很顺,一点都没弄乱,身上的睡衣是异常柔软的纯棉,一件饰物都没带。程初一翻着病历:“她是肺炎入院的,有多次入院记录,而且从六七岁时候就开始了。”   “每次都来同一家医院?”   “对。”   程初一叹口气,她说:“我见过她。她是个很安静的孩子。”   “怎么样?”   “坐在角落发呆,什么都不做。”她的表情有点怀念,但不算太多,对工作寄予感情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会看书,不过都是大人才看的。”   我听着,随后慢吞吞的问,“那时候你是实习生?”   程初一似乎有点惊讶,“对,为什么这么问?”   “一般人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总会觉得很新鲜,所以记什么都记得很清楚……不是么?”我问。随后拿了几份档案,程初一点头,“对,我那时候在实习,不过不是因为工作才看到的。”   “那是怎样?”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走廊里经过,拿着一本书。”   “什么书?”   “爱丽丝梦游仙境。”   说完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以后,我拿着档案去了病房,顺道看了一下监控记录。这个死者运气很好,至少她拿针筒的时候没有被护士和保安发现,而在那之后,已经来不及了。病房里还有一些私人物件,我正准备找那本故事书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十雾?你还在医院?”是名乔。   “对,”   “你还有多久回来?”   我听出了着急,于是将电话放得离耳朵远了一点:“怎么了?”   “吵起来了,”即使是这种话,名乔的语气也很死,“语闲正在想办法劝架。”   劝架?   我看着已经挂断了电话,立刻赶回了黑白。我没找到那本书,不过有没有找到都不要紧。当回到黑白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情况了。这桩案子由我们负责,而采证找来了死者的班主任和她的母亲。   接客的地方和技术部不在同一层——如果让人看见技术部里一堆人在对空气说话和空气玩耍,那就好玩了。我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门房处吵起来了。不要以为高知识分子不会吵架,人就是人,吵架名副其实,都很吵。   我站在转角偷看了一眼,依然没有静下来。   ……所以说,人类果然是一种不可能消停的生物,一般消停的时候他们也就死了。我不客气地开门,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一句一句说话,明明是理论,声音却都盖过了对方,生生说出了泼妇骂街的味道。语闲姐站在一边,看得出来她很想劝架,但是没能劝成。   “你确定你说得对?我女儿会死,和学校不可能没关系,你刚刚也说了……”   “是,我承认我有错,但你能不能一副半点责任都不负的样子?”   “你不负责,谁还负责?”   那个穿着黑白套装的女人,脸上的妆还没掉,显然是赶过来的。而另外一边那位显然就是老师了,穿得更悠闲一点,但两人都吵起来了。——典型的撕逼戏码,班主任和老师。   我很想继续摸鱼,从他们的对话里继续截取有效信息,然而语闲姐已经将人拦下来了。   “两位,想不想知道明镜是怎么死的?”   语闲抬头,轻咳一声,然后看到两个人都愣了,她就将锅丢了过来:“这位是负责案子的执行者,刚刚带回了医院里的资料。”   我:丢锅不要丢得这么明显,虽然锅本来就是我的……   走道里只寂静了一下。   她们的注意力不在这个上,一转头又继续吵,“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拖这么久?”——典型的迁怒。   我一拍墙,门廊处就静了。看情况,本来是因为分开录口供的,然而她们意外遇上了,仅此而已。   我说:“两位,消停没?劳资纠纷需要去的是法院,出门右拐谢谢。”   这句话大约说得太莫名其妙,一句不符合气氛的话反而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那个据说是自杀者母亲的女子,皱起眉,依旧认为自己是对的,“她本来就有错,老师不是应该关心每一个学生么?我女儿还是资优儿童……”   我忍无可忍,“谢女士,你找过工作没有?”   她沉默,抬起眼来,眼底是一种不容人接近的冷漠,可以看出她应该是个很独立坚强的人,“找过。”   “对,所以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招聘平台还保证你找到一份好工作了?”我问。   她摇头,“当然不,你要是什么都没有……”   我打断她,“学校也一样,谢谢。”   这话大概没有谁能听懂吧,我有点落寞地想,不过还是没解释。反正解释了,还是听不懂。谢女士却站在那里,仿佛在想什么。语闲姐趁着这个时候,拉走了那位班主任到一边喝茶,于是我道:“请跟我来。”   在绕弯的过程中,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高跟鞋在走廊里喀喀喀地响,她的声音却忽然放得很柔很轻,和鞋子发出来的声音截然相反:“你是在说……错的不是那位老师?”   “嗯,”说起这个话题,我的心情更灰了,像是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催眠我,让我在说与不说之间反复犹豫,“孩子在学校里学东西,是为了以后能挣钱买到筷子,但如果家里的人不教她,她永远也学不会怎么用筷子吃饭。”   很简单的道理,不是么?   她彻彻底底安静了。我回过头,看到她微微低着头,神情略微有些黯淡。   这不是刚刚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最后我只能推开门,让她先进去。这位女士姓谢,她的孩子叫明镜。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对古诗词涉猎不深,没办法说什么话。我将那些文件和档案铺开,一点点讲,语气平静,我猜测在这位母亲听来,我讲话的方式近乎残忍。   这一次的案子,死者只有十三岁,是高中生。   这是一名资优学生,出生在离异家庭,母亲姓谢,是一间出入口公司的总经理,她小时候做过智商测试,后来一再跳级。   我慢慢地说着这些,本来就和她女儿有关的事情。中途递了很多张纸巾。这和一般的审讯室布置不一样,绝大部分电影里的审讯室都那么黑暗窄小,这里却更类似于心理医生的诊疗室。   柔软的座椅,明亮的灯光。   我最后递过去一张纸巾。谢女士沉默着接过,然后开口,声音略喑哑却依然清晰,她不是一个会任意将情绪暴露在外的人:“谢谢。”   我望着她,然后开口:“那么,因为案情需要,接下来的内容会录音,但你的个人资料不会外泄,而且事情完了以后就会立刻销毁。”   她点头,肤色苍白,仔细看能看到眼角的一截黑色眼线,搭在腿上的手却能看到微微突起的青筋和单薄的皮肤。我说:“那么……谢女士,我们开始吧。”   我摊开笔记,打开录音笔。 第8章 第八道题   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口齿清晰地讲自己和家人之间的回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一件事可以说出口,那就不算是伤痛了。   谢女士生下孩子之后,她就和丈夫离婚了,离开了原来的城市,来本市打拼。总的而言,她生活不差,女儿有人接送上下学,小时候做智商测试查出来是资优。   死者谢明镜,姓随母亲,十三岁的高中生,出身离异家庭,身体差,经常住院。而据她的班主任所说,她在学校很受欢迎,并没有因为年纪被人排挤。   所谓的高智商,就是能想到更好更快的办法来解决一个问题,比如在你还在纠结数学试卷上第一道题目的时候,他们早就翻到第二页刷刷刷继续做。他们学什么都学得比别人更快,而且在想问题的时候,犯的错都比别人少。   我坐在桌前,还在研究自己整理出来的档案和图片,电脑正好翻到死者尸体那一页,看起来很是吓人。这时候,又从电视屏幕一侧看见死神的倒影,她手里没拿镰刀,只有两下脚步声。我看着她和它,“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什么?”九晴没听清。随即她好像听清了,挑眉嘲笑起来:“这种情况,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于是我不说了。   “你查完了?”   “还没有,这次收回来的东西并不多。”九晴声音有点低落。   她将一个书包,和一个文具盒摆上桌来。书包是黑色的,文具盒是透明的。   我说:“有用的就这么多?”   九晴冷笑,“你以为人类很好应付?我在那里呆了一天一夜,有用的倒多,但那个死者家属,一件都不肯让人带回来。”她耸肩,“然后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上学用具能拿回来了。”   她很情绪化,于是看起来嘲讽,甚至全然不讲道理。然后,她凑过来,坐在桌上,手放在那个书包上,随即一片投影投射出来。   投影很淳朴,像是一片透明的屏幕在空中,倒影出关于这个书包的一切。   死神的能力,全部都和过去有关。窥探过去。——那是一段,死者与物品相关的回忆。当她将手放在书包上的时候,就能看到死者活着的时候,是怎么背着这个书包上学,怎么背着它回家,将它摆在自己的房间里,每一个片段,都看得到。   虽然也有它的限制,但比起人类,无疑是一种超能力,如果用它来破刑事案件,那么只要拿到斩人的刀,就能看到斩人的是谁。   我和九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   我们看见,学校大门,蓝色天空。明亮,宽广,干净。   明镜梳着好好的辫子,身上校服顺贴,背着书包下了车,直接进了校门。校门敞亮,建筑光鲜亮丽,是名校会有的样子。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路,脸上表情平静,看起来那么好。进了课室,她开始玩手机,屏幕里是一堆游戏和应用程式。   各种各样的游戏,设计得美轮美奂。   九晴皱眉,“资优生也玩游戏?”   “因为有时间,所以有空玩。”我说。   学校生活,没什么好看,直到她放学,回到家里。她放下书包,到楼下去吃点心。   她不是一直背着书包。偶尔会看到保姆进房间,帮她收拾东西;因为有人收拾,所以她的房间看起来干净,书架上摆着一些深奥的书籍。   我说:“等等?”   死神回头,“怎么了?”   “可以暂停么?”   “不行。”   那个书架上,看的书比许多成年人所想还要深奥。是一堆和数学相关的书,我的数学不算十分好,却也能勉力辨认出书名和数学逻辑有关。每本书都包了书套,唯有角落里,有一本书格外显眼。它的浅显,是所有小孩子都看得懂的童话书。   《爱丽丝梦游仙境》   这是一本童话书,薄薄的,书脊薄到要用心看才能看到细小的书名。看得出来,它被翻了很多次,于是显而易见的有点破。九晴怀疑,“怎么?”   “这本书有人说过,”我抬头,“你在案发现场,有没有看到过这本故事书?”   九晴仔细回忆了一下,“没有。”   那就算了。我们继续看。很快看完以后,我们却安静下来。九晴低着头,有点犹豫,“她真的死了?”   “嗯,”我低着头,继续敲字。   死者谢明镜,十三岁的女孩子,家庭富庶,智商比常人高,属于资优儿童,在学校有不少朋友,而且受老师喜爱……我敲下一连串字样,试图将事情总结起来。我说:“别人家的孩子。”   九晴疑惑:“嗯?”   “她是那种会被人羡慕的孩子,成绩好家境好,而且不像一般智商高儿童,懂得怎么交际,不是那种因为成绩好情商低而被排挤的人。”   九晴这时候才像是想起什么,她拿起那个文具盒,将手搭在上面,“对了,你可以看看这个。”   书包播放完了,接下来是文具盒。我说:“这段有什么不同?”   九晴想了想,像是试图用简单的方式解释这个问题,最后她似乎自暴自弃了,磕磕巴巴地说:“唔。看得比较多一点?”   然后,在一片寂静中,视频开始播放。   那是在学校的休息时段。   叮叮咚咚的钟声响起,老师离开了课室,班里很快闹了起来。文具盒被摆在桌上,明镜被人拉离了座位。她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一个人笑嘻嘻的蒙住了她的眼睛。很热闹,十几个人围着她。   其中一个人上去,说了几句话,然后明镜开口:“嗯,这个……是于欣?”   她每说对一个名字,其他人就起哄一次。   九晴似乎是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   我的声音沙哑,“我不知道。”学校里那些热热闹闹的事情,就好像只能从别人说的话里听听看,朦胧得很美好,永远都不知道,正常学生的生活是什么味道。   蒙住眼睛以后,一个一个轮流上去说话。大多都是女孩子。明镜听了一个人说的话,想了想,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于是我懂了,往椅子上靠,“听声音猜人。明镜的眼睛被人蒙住,她看不见,只能靠听别人的声音,分辨他们到底是谁。”   九晴也明白了,她一起沮丧:“原来是人类的游戏啊。”   我们两个穷鬼,趴在那里,看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是怎么热闹的。很快猜完了,每一个人的名字,明镜都猜了出来。蒙住她眼睛的人终于松开手。我说:“嗯,他们很开心。”   然后我在报告上加了一笔:人际关系不差,无社交障碍。九晴松开手。自杀死了的那个女孩子,说的话比我从前一个星期说的都多。我忍不住觉得,自己居然还活着,只能说是祸害遗千年。   “她怎么会死?”   “开朗的人就不该自杀了?”   我说,九晴还是没搞懂。她性格简单,想事情不会绕弯,如果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大概永远不会想死。   我叹了口气,“所以,她是个智商高,成绩好,情商不算低的女孩子。”   接着,我说:“然后,她自杀了。”   这样几句话说下来,就像一个断片了的故事,才开了个头,接着马上到了结局。这个故事,缺了中间那一截。九晴眨眨眼,“难怪是五星,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关上电脑,冷冷道:“继续。”   旁人眼里看到的故事,永远不会完整;你在旁人面前活得光鲜亮丽仿佛已经走上人生巅峰,于是直到你自杀那一日,他们惊呼“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即使背地里你已经遍体鳞伤,连挣扎的力气也无。 第9章 第九道题   下一步,就是到死者家里去看看。执行者的做法都不太一样,但总体而言,就是观察死者的生活环境、行为模式……   九晴表示:“人类真复杂。”   但是还没到谢家,我们就卡关了。   “我很肯定,”九晴说,她左右看,“这段路我们已经绕了至少三次。”   早上七点半,阳光暴晒,约定的时间是早上九点。阳光充沛,说白了就是晒死人。我们打着伞,无望地看着周围的不毛之地。九晴的记忆力惊人,她在地府实习的时候,实习的最后一层是七十五层,所以她的记忆,几乎可以一路追溯到元朝。   ……为什么我觉得不止三次?   “对,因为我们迷路了。”我说。   我低头看着手机里的导航仪,努力想找一个不会被阳光照到的角度,这样就可以看得清楚点。所以,谁来说一下,早上七点钟的阳光,为何感觉比正午的还猛烈?   就在她打算转右的时候,我说:“等等……我记得我们刚刚转过来这边了?”   九晴头也不回,“我们明明是转左!——唔,左右怎么分来着?”   才说到一半,她就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九晴性子很暴躁,仿佛看不惯这个世界,包括她自己。   我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感受着热烈到能晒死人的阳光,无奈地吐槽,“PS里的顺时针旋转简直是为了你们这种人设计的。”   “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我两眼无神,“而且,我有一个坏消息。”   九晴终于静了下来。她表情严肃地望过来,“什么消息?”   “手机坏了,开不了导航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九晴:……   她沉默片刻,然后道:“所以你想怎样?”   “凉拌,”我说,“还有一个小时,我们继续。”   所谓的慢慢绕,真的就是慢慢。在熟悉了这附近的地图以后,我们终于找出了一条捷径:只要顺着旁边的河走,然后就能找到那一栋住宅。在楼下按了通话键,然后我们终于进了电梯大堂。   九晴全程没说话,只是偶尔会说一句:“我感觉这边会比较好。”然后就走过去了。   她走路几乎不看地图,大多数时候都能靠着直觉绕到目的地,无论在哪都一样。   就好像地图一直都在她的脑子里,但你问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高级住宅区,说白了就一个字:空。路上到处都没人,偶尔会看到停泊着的车子,长长的车道。鉴于大部分人没时间走这么长的路,这里的人都以车代步,所以早上上学的时候车子一定大排长龙。   我有气无力地说着这一段废话的时候,九晴冷笑,“这个还需要推理?”   “我没有推理,我只是很闲。”我吐槽了一下无聊的生活。   电梯到了。   地板和电梯里的四面镜子一样亮,我们走进去。再次开门,绕到门前。这栋大楼的电梯大堂很窄,如果是骨架大一点的人,可能还转不过身。和室内的宽大截然相反。   谢女士开门,她穿着家常服,浅口高跟鞋。我说:“打扰了。”   她点头,没有黑眼圈和泪痕,化了一点点妆,只是最基本的。“请进。”   就和在死者回忆里看到的那样,屋里很大,明亮,干净,宽敞。一进屋,九晴就开始到处飘。她一样一样东西尝试,手碰到一样东西,空气里就开始播放影片,是和那一段物件相关的回忆。   但有一些回忆,就像锁上了那样,打不开。九晴说过,当死者或者死者家属,不希望那段记忆被别人看到的时候,我们就看不到了。如果要认真又严格地解释这个设定的话,那是因为九晴的能力,首先要碰到死者的生命线才会开启,所以基本上,也和死者的灵魂,有一定程度的关联。   不过那是她的事情。   我说,“谢女士不怎么呆在家里?”   我开始找一些无所谓的话题来填这段路上的空白,一边观察着路上的环境。屋子里很干净,是保姆收拾的那种干净,浴室里是两人的牙刷和嗽口杯,毛巾很柔软,就和死者的睡衣一样。   明镜住的环境很好——资优儿童比寻常人敏感,他们会觉得衣服特别粗糙,或者嫌弃别的旁人习惯了的细节。那种高度敏感的人,一般都会讨厌在草地上打滚,因为感觉很脏很黏很湿。   谢女士承认,一切理所当然,“我要上班。”   但是她很用心,或者至少请了一个用心的保姆。我想了想,“我猜,你看过不少和资优儿童相关的书?”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她点头,她有一头顺滑的长发,染成黑色,已有白发,她说道:“我要照顾女儿。”   在她看来,似乎没有炫耀,也没有自责。我们一路走来,最终走到了明镜的房间。她的房间很大,没什么卡通之类的东西,简洁,墙上挂着一幅画,仔细看,是一幅荷花池。   屋子里的颜色不极端,浅灰浅蓝浅棕,家具大多都是原木,桌角有防撞的那种胶贴着,就算撞到也不会太痛。没有地毯。唯一一张书桌,还有书架。收拾得很干净,一目了然。   书桌上的东西却不少,大大的桌上放了不少杂物。角落里摆着一个抽屉,它有四层。我一一拉开,在底层发现了一只似乎是压干的青草折叠而成的蟋蟀,还有一些彩色的竹签,几颗玻璃珠,像是小孩子小时候会玩的东西。   旁边还摆着一本书,翻开书页发现了枫叶做成的书签,似乎是真的。我将书合上,听见谢女士在身后说道:“明镜不让别人碰她桌上的东西,一碰她就不开心了。”   “从来没人碰过吗?”   “没有。”   我还在看。明镜的玩具很罕有,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玩过那样的东西。我蹲下来,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几本作业,似乎是明镜以前读小学时候的,被摆在这里留念。所有作业上的名字都被擦掉了,我打开其中一本。字迹端正,字体接口都没有破。   我继续翻书桌和书架。很快翻到了一本笔记,我掀开看。这本笔记上的所有笔迹,比较像个十三岁的孩子。一直翻,接着我翻到了很极端的一页。   一整页都是“为什么?”   对,这三个字,写了整整一页。好像一个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发出来的求救哀号。我抬起头来看谢女士,她的眼神有一刻闪缩,仿佛心虚。接着她礼貌地开口,“那是明镜的笔记……怎么了么?”她问。   我摇头,“没什么,只是它有点特别。”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问题,你都只能说一句“不知道”。我低头看笔记,那像是一个无比绝望的人,在现实留下的唯一记号。   我合上笔记本,问了一句“这个可以带走么?”   谢女士凝视了笔记本一会儿,没有问问题,就说了可以。然后,她开始回忆关于明镜的一切。我默默地听着,明镜和上一次案件的死者不一样,她没有上网的习惯,虽然玩手机,但手机里的应用程式并不多。   她最喜欢的是数学,分数也还不错,前阵子高中组织到外地交流,她也跟着去了。谢女士不是个严苛的母亲,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她不太在家里,但却很关心明镜生活的细节。   说到最后,她问了一个问题:“查到现在,明镜的死,有头绪么?”   她望着我,目光如许,像是上一桩案子里的林先生。悲伤,但又带着一点点着急。良久,她望着远处笑了笑,有点凄楚,“我一直以为,她在学校里过得不错……但你说过,她没被人排挤。”   对,这是真的。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   “……不,还好。”   我继续翻书架里的书。很快就翻完了,里头没有什么字条,也没有什么照片。我还是没有找到那本童话书。九晴说过,‘回忆’是不会标明时间顺序的,我也不知道那本书到底是不是不见了,或者是送给别人了。   我回头,决定问一问,免得自己走错了路,或许那本书其实半点不重要。“谢女士,你有没有看到过一本故事书?”   她抬头,眼神疑惑,仿佛在询问原因。我说:“爱丽丝梦游仙境。”   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视线忽然有点惊慌不安。那些人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是有理由的,因为你看一个人的眼神几乎说明了那时候你自己的处境,还有你的情绪。但我很难从一个眼神判定她到底是不是说了谎——这太难了,又不是读心。   最终她摇头,“没,”先是短促的一句回答,随后是一句强调:“我当然没有看到过。”   我沉默片刻,确定先把这段回忆收起,先不要想这么多。   最终我们告辞的时候,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我清点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书包、文具盒、笔记本……为什么都是和书有关的?   某些恐怖游戏,很喜欢拿日记来做线索——但那是因为,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文字是唯一一种,说明了当时人心境的东西。   九晴表示:“可能是因为这是个学霸。”   我摇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是个喜欢学习的人。”   九晴不语。她将手搭在那本笔记本上,然后读取出来的回忆一片模糊,仿佛打了天然的马赛克。“这就是打不开的回忆?” 第10章 第十道题   九晴确认了:“打不开就是打不开。我碰生命线,就等于拿到了回忆的钥匙,但有些锁,是钥匙本身打不开的。”   我点了一下那片灰雾,它毫无波动,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九晴立刻收起手,连那片灰雾都随之不见了。   “你没办法?”九晴小心翼翼的问。   我:“……我不是死神,只是个快死的人类而已。”   九晴看起来有点失落:“我还以为,你叫十雾,也许你看见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会有什么办法。”   我拿起水杯,看了一眼没剩多少的水,然后一口喝光。接着重重的将它摆在桌上。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可能是因为它和我有关,所以我不懂。”   坐在桌子对边的九晴趴在桌上。黑白的技术部,基本都是这样的——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就像是对坐着一样,比一般的办公室椅子要长一些,不然的话死神没地方坐,也很难讨论问题。不知道黑白的最高上司是谁,能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年纪一定不会轻,但年纪大了恐怕也不会有心来这么设计。   很多事情不是老人做不到,而是老人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做了。   我已经很沧桑了。   我们坐在那里趴了一小会儿,完全就是放飞自我无力挣扎的样子,然后我先起来,开了电脑,准备重新听一次录音。本来就有班主任和谢女士的录音,她们都属于职业女性,说出来的话很有条理,几乎不需要归纳和整理。   九晴这时候开始唠唠叨叨:“唔,你真的不觉得是那个妈妈有问题么……”   “有问题?”我听不懂。   九晴认真地点头,“孩子都死了,她还那么冷静,总不会是她害死的吧,或者她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了还无动于衷之类的。”   ……冷静就代表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我对这种逻辑有一点点无语:“不是的,”我想了想,“有些人天生感情不外露,而且毕竟有客人要来了,打扮成一只厉鬼没意思。”事实上,放纵感情是这世上最奢侈的事之一。   我打开录音,伸手将一边耳机递给九晴。我一边她一边,这样会听得比较清楚。但是九晴盯着我手里的耳机看,半天不动手,仿佛很犹豫:“这个……是给我的?”   “……不要就算了。”   “谁说不要了,你不要自己乱猜好不好呀?”   九晴抱怨着,然后拿着耳机戴了上去。戴完以后才好像关心到电脑屏幕:“你要播什么?”   她是一个很不关心工作的人,仿佛工作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坐在这里闲聊。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耳机线的角度,因为它很短,怕扯到:“我要播……”完了,她一闹我也不记得我要做什么了:“我要播先前的录音,看看有什么漏下的。”   九晴闷闷地应了一声,顺势趴在桌上,一扯就将耳机线扯脱了。她已经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了,显然劝她是没用的,于是我跟着趴了下去——本来听录音就完全不需要坐好。我们分别坐在桌子的两边,电脑屏幕摆在左手边,我正经地坐着,就能看到她的手臂。   ……不,不是看到,是差一点就碰上了。   录音开始播放。电流的细微兹声有点吵。   在听录音的中途,她就一直在小小声地唠叨什么。别人是听不见的,只有离她近才听得到她在话痨。比如一些充满了阴谋论的臆测: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为什么?”   “因为他的衣服脏了,说不定就是恶作剧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最后一段录音生生听成了广播剧,她绘声绘色的加油添醋让日常都充满了缤纷的色彩,很有去网上做主播的天赋。直到播完,我们还是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资料。说到底,那只是一次例行询问,什么都能听出来那就是见鬼了。   但这次九晴却没那么跳脱了。   她爬起身看了屏幕一眼,然后道:“调回去刚才十三分十五秒那里再听一次。”   十三分十五秒?   我说:“你听到什么了?”   她的眼神很冷静,比平常更甚。“你别管,先播。”   我点击了重播键,然后拉过进度条。十三分十五秒。那段谢女士在说什么我也记得,她正在回忆明镜的小时候,因为是关于死者的事情,所以我没有打断她。九晴静静地等着。这一回,说到了明镜五岁的时候,刚好要上小学,她带她到A市玩的经历。   别的城市……本来明镜就出自离异家庭,是她出生了谢女士才离的婚,而原本,他们在A市。   那一段录音有点模糊,谢女士说:“那个游乐园挺大的,周围人都在排队。她们一个要巧克力,然后买完了又不开心了。游乐园里排队的人挺多的,我找了很多遍都没找到她……找到她的时候,她在看爱丽丝。”就这么两句话,然后九晴伸手更快,按下了暂停。   她重新播放了一遍。这么来回往复地播了两遍以后,她又摇摇头,“是哪里不对?”   我很认真:“我不知道。”   九晴听见这个回答,直白地瞪了我一眼。她说:“你听了这么多回,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点头,“除了地点本身。”   本来他们就在A市,但是后来谢女士离婚了,还是在这个地方折腾的,很显然她对这个城市,一点好感都没有。说不定还有点抵触。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么她会尽可能避开自己不喜欢的地方……不是谁都那么贱,乐意故地重游的。   九晴道:“是不是你总提起的那句爱丽丝?你一直在说。”   “……我没有一直在说。”   这时候,小空间里有陷入了沉默。执行科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很多人都在跑外勤。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没头的苍蝇,只能抓住一点细节拼命纠缠。九晴趴在那里,开始一个个数:“但是你说得没错,那本书真的很奇怪。”   “比如说,那本书太破了,死者不会买那种书的……”   “而且,摆在书柜里也不弄漂亮一点,也太奇怪了。”   九晴唠叨着,她的话很多,不过有很多话都是在瞎扯。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人进来了。我回过头,发现是陆止。   陆止是研究科里的人之一,两个科之间本来就只隔着一堵墙,他要过来很容易。   研究科里男的不多,他是其中一个,昨天我找到了那本记事本以后,就交给了他,分析看看笔迹细节之类的东西。那边有一堆的技术帝,有人会电脑,有人会画画,各种奇奇怪怪的专业基本上都找得到,甚至连旅游专业的都有。   我不太清楚,是招生的时候人事就本着“集齐所有学科”的原则,还是最终出来的结果是这样。陆止最常干的就是笔迹分析,往学科的方向说可以说得很复杂,但简单粗暴一点解释就是:看笔迹猜性格,所以执行科里但凡找到了和字有关系的都找他……   笔迹学其实是一种假科学,但只要对案子有帮助,那是什么根本无所谓。   我拉过一张椅子,“有结果了?”   陆止坐下,将笔记本摆在桌上。那本笔记看起来依然很好,木色的活页笔记本,右下角黏贴着一块商标。他点头,“有是有的,不过没什么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懒散,明明戴着副眼镜,但看起来半点也不专业,很有点他想罢工的感觉。我吐槽:“没关系,反正一整个黑白都挺没用的。”   事实如此。就算是语闲,整天干的活也只是面对那些情绪失控的家属,会想查自杀案的人根本就不多,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在研究和分析,不如说是在找个理由安慰那些接受不了亲人自杀的家属。   九晴趴在一边,似乎不是很理解我们的样子,只是望向陆止:“怎么样了?”   陆止没有反驳,翻开笔记本,“这本笔记用了一年,一开始没什么,和死者的心理状况比较接近,都挺平稳的。”他说,一边翻页。基本都是学习笔记,而且因为是英语课上用的,也都是英文。   很艰深,离开学校这么些年了,我早就分不清高二和初二学的英文有什么不同,但依旧能看出一件事:明镜是个学霸。   九晴评论道:“学霸自杀,大快人心,班上抢名次的人又少一个了。”   她淡淡的说着,就像一个路过围观着的人。   笔记上的笔迹不算整齐,有点潦草,学霸很难一概而论,但我见过的大多都是这样的,要么就是写字太快所以文字就为内容服务了;要么就是从没在意过。陆止道:“字写得好看的人,大多都有点强迫症,要么就是习惯成自然。”   我点头。   我的名字一向都写得很整齐,而且我甚至会按照打印出来的书本印刷规格,写字的时候标点符号一定要在格子中间。严重到无法治愈的强迫症……   陆止说着这些话,然后翻到了某一页。他的表情严肃,拿起笔记本,内容那一页向着九晴和我,他明明没有看着内容,却伸手指向某个位置:“但是大约从半年前开始,笔迹就慢慢的变了。” 第11章 第十一道题   “慢慢变了?”九晴问。   只要有问题的时候,基本都是她先开口的。陆止点头,摊开笔记本,推到我们面前。他托一托眼镜,有那么几分真的像是个研究人才:“你们看这一页。”   我凑近去。从这一页开始,开始出现了中文。他似乎是刻意翻到这里,才开始分析的。他大概不喜欢分析英文,所以这么干。   “在前头的字,基本都写得比较散漫,”陆止说,“她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而且算是人群里的领导者,这些从字里可以看出来。”   九晴皱眉,“怎么看出来?”   我歪在一边,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看他们,“散漫就是有包容□□,所以能看到。”   字如其人,大家都能听懂这句话,但实际上这是一门假科学,笔迹学。笔迹学类似于解梦,从字里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只要你写一个字,就能知道你是什么人;总之听起来很玄幻,了解了就一点也不玄幻的学科——不过至少比星座和血型靠谱。   据我所知,它的历史并不长,不过笔迹鉴证在刑事案件或者侦探小说里出现的频率还挺高的。话说,在执行科干了这么久,终于有一件事,是和刑事案件能扯上点边的了。   九晴却摇摇头,质疑道:“不止这样吧。”   说完她望向陆止,后者才开始解释。他指着一句话:“你们看这句翻译。”   单单看笔记,那是一段英文翻译成中文的练习,所以一页当中,既有中文,也有英文。看样子是课本上的练习,不过被人整理了下来,抄进笔记里。死者的笔迹不算好看,略显潦草,但可能是因为她写得很快。   在文具盒的回忆盒子之中,存放着一段关于考试的回忆,从那段回忆里可以看到:死者写字很快。   【最近首次有报告指出,超重很有可能是导致卵巢癌的原因之一。】   看完这句话以后,九晴的眼神忽然诡异了起来:“卵巢癌?”   ……所以,陆止的第一反应是选这句话?   “咳,”陆止咳嗽了两声,显然很尴尬:“内容不重要。你们注意一下原因的‘因’,是怎么写的。”   九晴眼神疑惑,尽管热烈参与,但却似乎什么也没听懂,一看就知道不是常常思考的类型:“字比较斜?”   陆止摇头,“不对。”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属于比较浑厚的那种,因为带着眼镜,听起来有点像电子音:“因是口字里一个大,而那个口的笔画都是断开的,四个角没有接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散开了的四根火柴似的。这么写字的人,一般不会循规蹈矩。还有,”   他指着整句话里的‘能’字。他说:“这个字分隔得有点开,如果是性格严谨的人,几个小部首都会紧贴在一起。而这个字刚好相反,只有那种宽容的人,才会在部首和部首之间留下这么多空隙,所以她应该是个温柔乐于倾听的性格。”   我和九晴对视一眼。   陆止没看到自杀者的回忆,但他的分析很对,光是看那段“听声音猜人”的片段,就可以看出她比较外向,来者不拒——换言之就是宽容了,和陆止说的话不谋而合。于是九晴就没那么防备了,她靠近了桌子,似乎想多听一点。我依旧歪在角落。   陆止道:“还有指出的‘出’。”   他指着第一句话的最后,出入平安的出。这个字和口字有点像,不过既然陆止说出来,就说明它们是不同的。九晴是在地府实习过的死神,对书法的造诣显然还要比常人深一点,她皱眉:“她的直线写得太上了。”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但陆止却承认了她的说法:“嗯,出字中间的直线,向上延伸得很长,看起来就像向上顶的图钉似的。”   我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这条直线太长了?”   “对,”陆止仿佛松了一口气,似乎他很努力的想要将整件事情简单的解释清楚,却又怕别人听不懂。“这样的线,一般是那种领导者才会写的。他们习惯了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所以潜意识里,写字会往上写。”   “潜意识?”我问。   “对,”陆止继续科普,对着我们两个文盲:“潜意识会影响人的习惯,比如你上楼梯的时候是先迈右脚或者左脚,就是受潜意识影响的,不过你自己不会注意。写字也一样。”   然后他拿起笔,顺手在旁写了一个自己的‘出’字。他写字和笔记本上的明显不同,比较小,而且笔画之间紧紧靠着彼此。九晴忽然出声,“对,我记得,她的字确实是这样的。”   她的表情有点畏惧,又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她所说的她,一般是指黑白的建立者,几乎可以说是一手将整个组织拉拢了起来。能够让九晴露出这样表情的人不多——她胆子很大,什么都敢做,所以谁都不怕,往糟糕了说就是傻白甜。   这张办公桌靠在墙边,陆止坐在外侧,九晴则在他对面,我躲在墙壁落下形成的阴影之中,观察着他们——死神穿着黑白相间的裙子,披着一件半掉不掉的披肩,因为腰短,看起来像个在向老师认真发问的学生。   我说:“还有?”   陆止托眼镜,他的眼镜似乎比寻常人容易掉下来,因为镜片的反光,他看起来尤其不近人情:“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死者的笔迹似乎变了。”   他往后翻,然后接下来的笔迹,就可以看出比较明显的差异了。我能够看出来的是,死者在练笔迹,而且一行字铺了整整一页。她在模仿别人的笔迹?为什么要模仿?   九晴低头,但这回她却有点迷糊:“这和刚刚的有什么不同?”   陆止说:“你们来看这个‘防’字。”   我想了想,“这是左右分旁的字体,看起来比刚刚整齐了点。”   “是的,”陆止眼神深邃,颇有几分像是在研究标本,略显书生气:“她的字写得比以前整齐多了,看起来就跟强迫症似的。一般人的字,不是向□□就是往左斜,总会有点倾向,如果写得这么平整,好像在方格里写字似的,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什么可能?”   “她在想办法改变自己。”   想办法改变自己。这句话有点难懂——大约意思就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写字写得不好看的时候,他们如果想改正,就会跟着手边已有的蓝本来练习;比如一个人想改掉自己总是斜着写字的缺点时,她就会试图模仿印刷出来的宋体字,这样刻意的练习之下,他们的字自然就显得平整死板了。   因为这个时候练字的他们,还没有将新规则融会贯通,只能跟着教程来。打个比方,回想一下刚学会九九乘法表的时候,你也会念得磕磕巴巴的。   这话听来文绉绉,九晴艰难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她开始讨厌自己了?”   她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我沉默许久,闭了闭眼,依旧觉得很难受。我垂下眼,忍不住扯开一个难看的笑:“至少她想过改,而不是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陆止摇头,“很有可能而已。”   我们三人坐在桌前,看着那一本笔记本。笔记本很普通,十多块钱就能买到的那本,从封面的日期和签名可以看出来,这本笔记用了将近一年。她应该是个能够持之以恒的人,中途没有换过别的本子。   他接连翻了几页,“但后来死者写字,就写得越来越小了,直到最后,开始散乱,笔画重叠起来。”   陆止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   “笔画的整齐度代表了他对自己生活的规划性,这么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的生活开始混乱了。”   他一直一直翻到了最后的那一页,满页都是“为什么?”——像是质问,也像诅咒。明明只是白纸黑字,都写出了古代墓穴之中,一盏幽幽灯火照亮墓壁,而满目翻山倒海而来的,死者用血绘画下来的诅咒。   有些事情,你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第12章 第十二道题   陆止交代完所有细节以后,顺手将铅笔插到耳后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他一说完,九晴就跟累趴了似的趴在桌上,发出夸张的“砰”一声,跟猝死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继续整理思路的时候,听见她说了一句:“怎么感觉好复杂啊。”   “你刚才不是听懂了?”   九晴侧过脸,眼神空白,表情空洞,像刚打了一天一夜的游戏:“我刚才听懂了,但是他一走,我又全忘了。”   我:“你是金鱼?”   九晴:“因为有你在啊,我跟着你就好了,反正你一定能破案的。”   “……你真看得起我。”我说,然后继续敲字。   这不是正经的档案,只是我自己列的重点说明。总结而言,死者明镜是个性格还可以的高中生,智商情商都过得去,家庭背景有点问题,但看起来不怎么样。我试过调动关于她的其他档案,但因为地域差所以什么都没查到,只能从她的生活环境和性格入手了。   九晴这时候才爬起来,她已经摸完鱼了。   “你有什么思路么?”我回头。   九晴正在左看右看,仿佛在找事情做,这时候听见我的问题,忽然之间愣住了,“唔,思路?”她问话的声音有点愣,仿佛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件事情。   我点头,想了一想,“就是你对这件事的想法,不管是猜测或者什么都好。”   九晴拿着椅子凑近了一点点,脸上略微放空的表情显示她正在思考。然后她说:“我觉得……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所以才会这样?刚刚陆止说,她的笔迹是有变化的,所以我想那时候,她应该是遇到了什么。”   我点头,“还有呢?”   但是九晴的正经,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然后她托着头,进入了空想之中:“唔,说不定是像上次那件案子一样,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了,于是她崩溃了。或者她知道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亦或者,她看着一个人用空针筒自杀了,却没能将她救回来?”   九晴的思维发散性比谁都可怕,她可以在一分钟以内联想到千里以外,而且中途根本就不讲逻辑,所以听起来完全不靠谱——那就对了,因为一开始她就是在瞎扯。瞎扯而已。   “等等?”   她张了张嘴,本来还打算继续讲,却被我这一声喊停。我说:“空针筒?”   九晴点头,“你说过嘛,很少有人会用空针筒自杀,这种自杀方法太罕见了,就算知道也很少有人会实行。所以会不会有可能,她是看到了谁那么做,所以才跟着这么干的?”   她越想越激动,然后眼神灼热起来:“哎,你说会不会她是被人逼着自杀的,实际上只是为了某场祭典,一场需要自杀者纯净血液的祭典?而针筒其实已经被人换走了,我们只要追着那根针筒,就能发现一个大型的邪教拜祭现场……”   我说:“……你不当编剧屈才了。”   九晴皱眉:“当编剧有什么好?”   我一下子被打乱了思路,我很努力才找回自己原来的想法:“你来看这本笔记。”   九晴凑过来。我一边翻,一边总结陆止刚才说的话:“所以死者是个学霸,看笔记内容的重点就能看出来了。她本来是个比较温柔,而且外向的人;接着遇上了一件事,于是她开始抑郁和纠结,而那件事最终让她死了。”   九晴没懂,“死者是学霸?”   “一般那些成绩好但是不怎么用心上课的人,”我想了一下,“其实他们的聪明,就是比平常人更擅长总结,脑子里过滤下来的东西直指中心。所以他们能在课上睡觉,因为上课就是老师在给那些不懂自己总结的人总结而已。”   一连说了好几个总结,我的舌头快打结了,于是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九晴愣了一会儿。   我想了想,然后用一个更简单的方式解释:“而学渣们的情况是,就算他们认认真真抄了老师每一句话,他们也根本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九晴盯着我的脸,吐槽:“你刚才的表情好嘲讽!”   我侧过脸望向别的地方,不由自主想避开她的视线,冷漠地应了一声。然后指着笔记本:“所以我们继续工作,你不要盯着我看。”   我认真地说。我已经很久没认真地说什么话了。   九晴皱眉,“盯着又怎么了?”   “总之我说不要就不要。”   “啧,就算我看着你,你又能怎样?”   “……算了,你开心就好。”   我放弃挣扎,继续干活。在看了那本书很久以后,我说:“所以死者本来过得不错,就算内心可能有各种微小的情绪问题,但都是正常人会有的,直到那件事发生了。”   这样的说法不科学,但为了让九晴听懂只能这么说了。九晴终于低下头,看着那本笔记。她道:“那么,那件事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从刚才开始,我的腰就慢慢的弯了,而现在我趴在桌上,以一种堕落的姿态:“如果她有写日记的习惯的话,这个案子就不会那么棘手了。”   我的鼻尖离那本摊开了的本子很近很近,纸张上一行行的“为什么?”简直触目惊心。执行科里的人本来就少,今天人也不怎么多,但却能听见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在耳边回响。冷白色的灯光,同样落在冷白色的办公桌上,明明两者都是白色的,办公室里的一切却反而显得灰暗。   九晴很直白:“如果不棘手,就不会落在你手上了。”   “对,”我习惯性闭了一下眼,感觉得到眼睛在发酸发痛,“好烦。”   九晴吐槽:“我开始觉得你只是想死这句话是真的了,因为你根本什么都不肯做,要是有一天死了,那肯定是懒死的。”   “哦,”我不很在意,只是应了一声。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正事要做。我爬起来,然后道:“如果没事的话,明天又要外勤了。”   九晴不解,“外勤?做什么?”   对此,我只回答了四个字。   “观察人类。”   ……   黑白是一个管制宽松的地方。   这个意思就是,执行科里的人,每天办公室里坐着的都不到一半,如果问他们怎么了,他们的答案就是外勤、外勤和外勤……虽然有可能只是偷懒的借口,但实际上出勤的次数还是挺多的。   九晴坐在公园边上荡秋千。我坐在另一边。她问:“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观察死者的日常生活,”我说。   如果将视线范围再扩大一点,会发现我们坐着的这个公园十点方向,有一栋学校。现在是清晨,时不时有三五个学生路过,但人还不算多。更严重的是门口停着的车子——只有大排长龙一个词足以形容了。这大概就是学校建得远的原因,如果接近闹市,多半会影响路况。   不过这里没有多少车子会经过。只有一个大型的公园,有人工水池和自行车径的那种。   我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没好气的晃着。重新塞了一下耳机,虽然觉得没塞也不会怎样。   车停下,然后学生们下车,进学校。校门宽广地方宽敞,但也开始慢慢挤起来了。这是一所大学附属的中学,教学水平还不错,现在至少没看到染发或者别的学生,虽然先入为主,不过我觉得氛围还算不错。   九晴倒是看出了点意思,“他们为什么要开车?”   “因为开车比较快,省时间,这样早上可以晚点起。”我说,低头看手机,开始搜索周围的餐厅和食肆。不算多也不算少,不知道中午会有多少人离开学校吃午餐。不过这个不重要,据我所知死者是在学校食堂里吃午餐的——通过书包的一段回忆听到过。   九晴点头,表示她懂了。   然后她继续道:“那我们为什么要看这些?”   “观察,分析,总结,”这次的问题更无聊了,“如果想了解一个人的心理,首先你要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而如果你要知道她的性格、行为、个性,就先要看她的出生环境和生活状况。”   九晴安静了很久。   好像在想她的事情。我不打算解释,因为按她的经历,她应该是能自己想明白的。但是很快,她又绕回了最初的那个问题。“那……早起床不好么?”   我微笑,“能省一点是一点,相信我,我甚至为了能赖五分钟的床,算好了每一班车的到达时间。”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看那些车。   车的品牌不一,颜色和款式各异。也有人走回来,不是人人都坐车。整个环境有点杂乱但不算吵,我们坐在这里将近二十分钟了,还没听到有人响安投诉前面的车太慢。我注意到有一辆车里,孩子梳洗打扮整齐了,但明显还没睡醒,是被人拍醒才懵懵懂懂下车的。[1]   九晴望过去,“你说得对。”   然后她小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他们是为了炫富才开车载孩子上学的。”   一部分人或许会,但不是全部人都这么贪慕虚荣。我想,但没有说话,因为我的想法也不一定对。然后我说:“别太相信我,自己用眼睛看。”   因为很多时候,我是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响安   这个词……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它的通用说法是什么……我的意思大概就是,当堵车的时候,不是有人会不耐烦吗,然后他们就会按一下让车子响起来,投诉前面的司机让他们走快点。就是那个。   这次的案子用的梗很老,很老【远目 第13章 第十三道题   九晴半懂不懂的眨眨眼。我觉得累,所以没说话。很快随着那些人都离开了后,学校的铃声终于响了起来。我说:“好了,重点来了。”   她听见这话,立刻走近来,对案子本身没什么兴趣,但却似乎很想看热闹:“怎么?有人闹起来了?”   我:“并没有,你脑补太多。”   九晴是一个很喜欢看热闹的人,仿佛她跟着不是为了案子的真相,而是为了有热闹可看。这时候回头,一脸无奈地看着我:“那你为什么那么说啊,我还以为保安和学生要打起来了。”   某人的思维跳跃得太快我跟不上:“……打起来?”   九晴一脸理所当然:“不是吗,上课铃打了,这个时候迟到的学生就应该翻墙,然后保安去抓他们,这样就有热闹可以看了啊。”   你说得很有趣,但目前还没发生这种事情。   我转开视线,旁边的大马路马上冲过来了一辆车,车还慢慢悠悠的停下,很快有人从车上冲了下来,但没有用,学校铃已经响了,教导主任就站在门前。我不太清楚别的学校是怎么干的,但总之这里似乎就是教导主任负责抓迟到的学生的……   九晴立刻从秋千上跳下来,声调都那么兴奋:“看,果然有人迟到了。”   事实上,学校里迟到的学生,几乎每天都有那么三两个;我想着,但还是跟了过去。一家学校如何,如果想知道,就应该看他们怎么处罚那些犯校规的学生。善良的人做的事大多都差不多,但行恶却几乎各有不同。   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要救人,好人会做的就是将他们送医院或者急救;但如果想杀人,那办法可就多了,多得数不过来。毁灭几乎可以说是人的本能。   那个学生是个短发的女孩子,书包上有可爱的玩偶,但却连拉链都没来得及拉好。很快,她就被堵在了校门前,而且没跑——也跑不了了。她停在门前,一脸呆滞,显然大脑已经死机了。   九晴评价一贯的直白:“她迟到了。”   我应了一声,坐在原地。她很快被拦住,交出了手册和别的东西,看样子迟到是要登记的。和普通学校没有什么不同,看完这一整段的九晴失望的走回来,仿佛她真的希望那个学生大闹校园或者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说:“好了,上学已经看完了,我们进去吧。”   “进去?”   “死者的班主任上午的两节课有空,去找她,看看学校里情况如何。”   ……   高中部。   “这里真安静。”九晴继续挑剔,仿佛她希望学校里更吵一点。事实上,上课时候的学校是非常安静的,一眼望过去你甚至会怀疑学校里没有人,但是一等下课整栋学校会立刻变得很乱。   我们往楼上走。班主任姓林,长长的头发扎起来,五官看起来有点老成,可能是因为整天对着一群学生,所以显老。一见面她就说:“上次和人吵起来了,真不好意思。”   “嗯,已经过去了,”我说:“比起这个……你班里的孩子最近怎么样?”   我们坐在食堂,因为学校里没什么可以会客的地方,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了。我握着一罐咖啡,但却只觉得烫。——如果不想和人唠嗑浪费时间,那么最好的选择是赶快直入正题。   林老师将耳边的头发拂到耳后,有些无奈地笑一笑,不好看,但是和蔼:“他们……最近都在说明镜的事情,还有几个孩子好像去她家里了。”   “怎么样?”   她拿着的是自己的水杯,用茶匙轻轻搅动了水杯里的巧克力:“大家都不太习惯,我也是……有一次在课上我想喊明镜来回答问题,接着才想起来她不在了。”   “节哀,”我说。   “抱歉,”她又说。有些人的性格是真的温柔,而有些人只是客套而已——其实很容易能看出来。我想了想,最终问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明镜的性格怎么样?”我问。   九晴在一边吐槽:“温柔又性格好,天生的学霸,大概所有人都会喜欢她吧。”   我喝了一口咖啡,听见林老师开了口。旁人的评价多半不准确,尤其在死者已逝的情况下。但不能因为不准确,所以不听:“明镜是个好孩子,乐于助人,不过性格还挺内向的。”   内向……   这是个所有人都没有提到过的词。有人说她成绩好,有人说她温柔,有人说她开朗,却没有一个人说过她内向。“内向?”   林老师点了个头,表情略显惆怅,“说起来不怕你笑,我做这行好几年了,见过的孩子也挺多的。明镜挺受人欢迎的,但她不是那种喜欢和人说话的类型。别人来和她搭话她也会回答,但是她很少主动和人说话。”   我想了想,“你怎么这么想?”   食堂里很安静。仔细听的话,隐约能够听到楼上学生的读书声,似乎是有个班级在朗诵。她说:“课后活动之类的,明镜常常来帮忙。她很安静……怎么说呢,就算安静,她也安静得很能让人觉得舒服,而不是自闭。”   我沉默片刻,因为见过这种人,所以我明白:“人缘好的人就是情商高,而所谓的情商是指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我低下头,声音压得不能再轻。所以理智一点的人,反而可能看起来情商更高。   林老师听见这话,空气里安静了片刻,之后她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她仿佛听到了一个正确的说法,立刻承认了。“明镜也是那样?”   “对,”她露出仿佛在回忆的表情。“明镜是个很温柔的孩子……而且从来都不会说自己在烦恼什么。就算有问题,她永远自己解决了,很少会找人商量。”   这次谈话,最终她说了很多与死者相关的回忆,但一个结论都没得出来。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个好老师。我离开了食堂,准备到楼上去看看明镜的课室。高二一班,我走上去的时候,九晴正在那里趴着。   “我上天台看了一眼,”九晴叹口气,“还是没有人,不知道死者去哪了。我有种感觉,她离这里挺远的。”   “为什么?”   “因为找遍了死者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没有啊,所以肯定很远。”   ……这是一只不适合查案的死神。我想了想,随后往班级走去。我没办法将死者的死归结为“一时脑抽”,但现在所有证据已经摊在了我们面前,剩下的就是个想字了。高二的楼层很安静,课室里至少一半的学生在听课,抄笔记的比睡觉的多。   我躲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很快下课铃响了,老师走了,课室和走廊里很快吵起来。九晴和我躲在旁边看热闹,她的讲法是:“你干嘛又在看热闹?”   “下课的时候能看到很多东西。”上课时大家的活动就那么多,一下课就精彩了。   下课铃响,学生们蜂拥而出,有些人到楼下去买吃的,更多的人聚集起来,有的玩手机或者睡觉,有的则坐在角落里看书,有一两对情侣躲在角落,别的人三三两两形成一个个圈子。因为整课都在用投影仪,黑板干干净净的。   九晴还是不太明白。她在学生间穿过,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进了课室,又吵吵嚷嚷的出来。最终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安静。她不说话,仿佛在想些什么。   最终她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你瞎,”我说,然后被镰刀敲了脑袋。我不躲,也并不是很在意。   我被敲了,但没什么反应。九晴问:“你们刚刚在说……死者,情商很高?”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点懵懵懂懂,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我点头,“情商高,意思就是会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所以理智的人有时候看起来情商高,只是因为他们拎得清。”   九晴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在想问题想不出答案的人。   最后她轻轻垂下眼,应了一声“嗯”。   车门开了。列车和月台之间的空隙吹来一阵冷风。她的黑色披肩却依然违反常理的,没有吹起来。 第14章 第十四道题   死神的披风——因为死神,所谓的意思,就是时间线和我们不同,其他人无法触碰的存在。所以除了碰过镰刀的人,任何现实的东西都不会对她产生影响。回到黑白以后,我百无聊赖地整理着所有资料,将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堆积到角落,反复来回地听录音,一个个删除自己列出来的假设。   如果没有天才的脑子,推理其实是件很枯燥的事。   当所有假设都被证实不可能以后,那么剩下的,无论多么离奇,都一定是真相。这话说起来很带感,但实际上,没人能确保自己能找到所有的假设——世上可能千千万,只有一个是真相。如果脑子不够快,那么脑力活就会生生□□成体力活……   比如说,我正在以一种颓废的姿势,反复翻看这半年来的医院记录。万幸的是,在和医院扯皮了很多次以后,他们终于将这期间相应的记录翻了出来,而不是像最开始那样,什么都不肯干。但是医院那边,没有好好地筛选,而是直接丢了一大堆片子过来,最后筛选的就只剩下我们了。   说实话,既然家人说不出什么,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结果,甚至我们不惜和明镜的朋友见面以后,都没能翻出来什么的话,就只剩下医院了。   而医院是最难搞的。   学校里的学生就那么多,也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上课;家里的亲人就那么几个,也全都找得到。但是医院病房里,就算死者和谁说过话,那个人也说不定早就出院或者死掉了,很难找到人。   这期间我打电话给明镜的朋友,但要么就是被人骂,要么就是能套取的信息根本不多,到了最后只能确认一件事:明镜自杀以前,看起来确实有点抑郁倾向,除此以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九晴趴在旁边,我不停手动删除。   删除的是那些明显没用的片段,剩下那些有用的。我按着明镜的入院记录,挑选出那些可能有用的录影片段。九晴看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执行科,现在再回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在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吗?”   “……事实上,说这份工作很有趣的人是你。”   我很认真地抱怨,电脑里的一切还在变化。死神只是不以为意。   “啧,我那时候那么说,谁知道你这么容易就信了啊。”   因为太无聊,所以我没话找话说:“是你说这份工作有可能死掉,我才跟上来的。”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儿。我继续呆滞地盯着电脑里的录影。然后九晴背过身,拉了一下轻薄的披肩:“不喜欢就别干好了,没人稀罕你。”   我望了她一眼。   “那我走了,上去再跳下来。”   我很快将电脑关掉,准备到楼上去。既然死神改变主意了,那我就可以去死了。   九晴几乎是立刻激动了:“喂喂喂,你认真的?”   “……我一直都很认真。”我说。   她站在椅子前,镰刀已经伸了出来。这把镰刀可以让时间逆转,所以说——只要我碰到就会回到没死掉之前的状态。我忽然起了讽刺的心思,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有一样东西是即使逆转时间也无法改变的。”   “是什么?”她问。   镰刀没有松开,于是我继续瞎扯:“是心情。”   即使回到十多岁的时候,也永远不可能想起来十多岁时的心境了。   我想着,尽管这只是一句用来糊弄人的好听话。九晴愣了一下,然后镰刀开始若隐若现。镰刀和她一样,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要她不想,它就会消失。“但是不行啊。”这时候,她低声说。   她低下头,头发垂了下来,遮住她的表情。我:“……怎么了?”   九晴站在那里很久,仿佛在修饰词句。然后她侧过脸,不正眼看人:“你死了的话,我就没有搭档了。”   我并不是很在意,于是冷冷一笑,“是么?”   “案子解决不解决也没关系,”她轻声说,“反正你能解决的。”   我闭了一下眼,“谢谢。”   场面安静了一会,死神没说话,快死的人也没说话。我不是一个擅长解释和道歉的人,于是我坐回去,然后将她拉过去,继续看医院的片段。接下来一整个下午,都没谁开口。只有电脑里的小人在来来往往,我们什么都没发现。   案子卡住了。   卡得很死,我知道了死者有心理问题,最大的可能性是抑郁。但是依然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自杀者都是精神病患,最多的是抑郁症,其次就是上瘾,比较少的是精神分裂。[1]   这次的案子很棘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能找回来的证据根本不多。   我再找过谢女士,但她不肯将死者的私人物品交出来,因为私隐问题,有些东西她想自己留下来。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是医院,如果找不到,就只能和死者的母亲说道理了。但是不到最后,我都不想那么做。   我趴在电脑前。已经看了大半天,不过可能是因为累惯了,我没有特别累。   就在翻到一段病房记录的时候,九晴忽然喊:“停下来!”   她上次这么喊,还是在那次录音播放的时候。我立刻按暂停,然后看到片段中,明镜拉着点滴架子,起了身。   九晴严肃道:“你说过死者经常进医院,而她在大约半年前开始表现出不对劲,而这一段录影,差不多在半年前。所以这是有用的?”   她说。   她指着右上角的时间,静静地说。我点头,全神贯注地望着影片:“你说得对。”   影片之中,一切开始了。明镜走向了病房的另一边。她本来在医院的一个角落,对面是另一个病人。   那是个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看样子应该是个大学生。长头发,旁边柜子上摆着一架黑色眼镜,是时下最流行的那种细框大镜片的款式。   她的皮肤蜡黄,身形很瘦,脸颊却有点肉肉的。病房是六人房,不大不小的病房里,偏偏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明镜对面,两人只要坐起身,就可以看到对方。   我说:“她们在聊天。”   录影里是没有声音的,只能看到明镜和那个女孩子离得很近。据我所知,谢女士并不常常去探望女儿,大部分时候,都是让保姆来照顾她,或者干脆让她自己出院。所以医院里她和什么人说过话、聊过天,几乎可以说是没人知道的。   明镜坐在她旁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再过了一阵子,她回到自己床边,拿出了一本书。九晴轻轻地喊了一声,“你说的那本书?”   “对,”我继续看着。   毕竟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本失踪了的童话书和死者的死有关系。就算有,也只是我自己的错觉而已。它没办法作为证据,而我作为一个人,我关心它可能是因为这是唯一看起来,引人注意的东西……   播放条还在滚动。   在录像里,明镜拿出那本书,摊开了它。她轻轻地翻动着那本薄薄的《爱丽丝》,书页翻得有点残,纸上有一幅幅色彩鲜艳的图画。九晴皱眉,“她看起来很珍惜那本书,但为什么她不给它包书套?”   我不出声。   一人坐在椅上,一人坐在床上,她们挨得不算近,但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本书上。明镜说了几句话,似乎想将那本书递给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但女孩子没有接。两人说了些话,随后明镜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摆好自己的点滴架。   一切相安无事,几乎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但没有。九晴已经专注起来,她盯着电脑屏幕,一个字都没有讲。时间过去了很久,护士和实习的医科生进进出出,围着明镜,再过一阵子,他们走了。病房又回归了寂静,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然后,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监视的镜头,在病房的角落里。明镜这时候,看着对面床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   是的,她戴上了那副眼镜——接着拿起针筒,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射了空气。   作者有话要说:   [1]自杀者和精神病的关系   有一本关于自杀的书叫《媒体与自杀》。里面提到,死者在自杀之前患有精神病的比率很高,从80%(1988,Hungary-Budapest,Arato et al,1988)到100%(1960,USA-Seattle,Robins et al,1959)不等。话说,我越查资料越觉得,自杀真是个有趣的题目,至少我很喜欢。 第15章 第十五道题   “欸……那个不是明镜对吧?我没看错吧?”先跳起来的是九晴。她睁大眼,声音惊讶,完全是被吓到了的样子。   我摇头,没有说话。   不能确定的事情,说了也没意思。   影像还在继续播放。明镜有没有继续看着那个自杀的女孩子,我们不知道,但很快病房里冲进来了一群人,围着那个试图自杀的年轻女孩子。然后,她被人推出去了,看样子是去抢救。我轻声说:“她失败了。”   我想起明镜的自杀过程里,她从拿起针筒,到真正死亡,都不曾被人发现。直到她死后,我们才终于找到了一点点线索。   九晴先前那样喊,显然就是她的本能反应而已。大约是我的错觉,她的脸色好像又白了一点。她说:“她还活着么?”   我没有说话,三两下调出医院联络人的电话号,直接拨通它。不需要推理能力都知道,这是一个突破点。——至少,明镜是因为看到了别人这么做,所以才会选择针筒注空气这样的自杀方法。   同样是在医院,同样是病危,同样是针筒。但是因为在人多到管不过来的医院里,所以没有人想起过。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个电话就是掀开一切的契机。   “你好,”我说。我很快说明了身份,说出了监控里的日期和病床号,说想找一找当时的那个年轻女孩子。医院的好处就是,一切都系统化了,你想查什么都查得到。电话那边的人说了要去查一查,然后就挂线了。   接下来的,就是等。   让人焦躁的等待。   手边只有一个案子,五星,已经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不算焦躁,因为我和黑白的合约期,远远比这长。但是九晴不一样。   我还能耐心继续看录像,九晴已经开始不务正业,开始以办公桌为圆心,抱着双臂绕圈了。她走得很快,十分不耐烦。我继续看医院录像。没有走廊的记录,我一段一段地看,早已忘记了什么是下班,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   我只是看着监控记录里的明镜。   这个现在已经死了的女孩子,却还活生生地存在于这段旧日影像里。她缩进被窝,医院的被子又白又厚,她几乎要裹成一个小小的团子。她就躲在那里,但我就像个瞎了的人,什么都没看到。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来。   九晴立刻去抓话筒,但手指一下子穿过它,没能将它抓起——似乎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抓不住电话的。她松开手,我接听了,然后听见那边的负责人说:“已经查出来了。”   电话话筒里传来细微的兹声。说了几句话以后,我很快放下了它,在电话旁边写下几行字。   我放下电话,这时候九晴坐在一边,看着她的镰刀。黑色细瘦线条干净利落的刀柄,几乎让人怀疑是否支撑得住那么巨大的刀刃。她问:“怎么样?”   “还是那一套,”我说,“要保护私隐,所以不能透露病人信息,这才是正规程序。”   九晴很紧张,“那怎么样?我们要放弃这个案子了?”   “没这么早,”我看着那一行字,耸肩:“我们扯皮了一阵子,然后他说了,然后,我们还要等。”   九晴沉默,“等什么?”   “打电话,想办法沟通,然后将人找过来。”该死,头痛。   结果一切比想象的还要快,三天以后我们就成功将人找上了黑白,问她当天的情况。这样的形势下,有点类似于:一个人在巷子里被杀了,然后一个路过的路人看到了凶手;路人实际上是无辜的,他只是看到了,但我们必须要将人找来,才能破案。所以总体而言,我们比较吃亏,语闲姐安排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好的审讯室。   比上次的那个还要好一点,垂着的茶色吊灯,还有角落里的书柜,看起来专业性更强了。这次的目击者姓张单名琳,是个大学生,她进门时候看起来气色还可以,似乎已经从半年前的事件里抽身出来。   她穿着米色长裙,显得皮肤更黄了。我说:“请坐。”   九晴在一边吐槽:“你和人寒暄的时候可以说两个字以上的话吗?”   我不理她。   她坚持要来,然后来了就坐在桌上,认真的打量着这个人。坐在这里的是一个自杀未遂者,和死者不同的就是:一个死了,一个没死。她坐下,然后抬起头来,“你好。”   我打开监控记录,然后大致说明了情况。对外是不可能公布死神和地府这些事情的,就只是说要找自杀者的死因。档案上就这么写,我也不知道上头到底有多少人清楚黑白的底细,以及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总之我照着说就对了。   张琳看完了监控,然后放松了一点:“所以你们找我,不是因为我自杀了,对吧?”   “不是。”活着的人不需要找。   听到这个回答以后,张琳就静下来了,开始说她那天的经历。张琳是本地的大学生,那次自杀是因为失恋,和异地的男朋友分了手,而且刚好进医院了而已——她现在已经不想死了,而且觉得自己当时或许是病糊涂了。她和明镜聊得很投契,她说那是个很温和的小姑娘。   “你告诉她你要自杀的事情了么?”我问。   “怎么可能,”张琳摇摇头,“她如果知道我要自杀,一定会告诉其他人。”   我点头。当一个自杀者看见其他和她一样要自杀的人,有时候她会表现得比旁人更热心,热烈的劝说对方不要死——不过张琳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她的意思或许是明镜很善良。   “再说了,”她摇摇头,表情略显唏嘘:“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死。”   室内一片寂静,灯光柔和空气里有干燥剂的香味,空气清新机亮起了黄灯,显示室内的空气质素正在变差。我说:“然后呢?”   张琳静了一会儿。我猜她记得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当时她觉得自己快死了,所以每一个细节都尤其清晰。在她口里,明镜是个能和她交流的人,如果不是我们说,她会以为她至少十五六岁了。   当时两人聊了那么久,却谁都没说关于自杀的事情。   然后张琳第一件提起的事是:“那本童话书……她说要送给我,不过我没要,”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她说……不想再看到那本书了。”   一时之间,我沉默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一直在刷存在,但从来没人说过自己提起它的理由,我一直都是在监控、别人的话里看到的那本书。从来没看见过真正的它。   九晴的说法是这样的:或许找到那本书,就能找到真相。但那是她的说法,我不这么想。九晴本来就经常瞎扯,但就算偶有惊人之语,那也只是凑巧而已。   我想那些人会记得那本书是有理由的,比如很忙的法医凌初一,她不可能无端提及一本童话书,她会说一定是因为它很特别。还有谢女士被问及那句话时候的慌张,全部都不对劲,但那么一点点的不对劲,并不值得让我去追寻那本书,并且将它当成最重要的道具。   而现在,另一个提起的人是张琳。我忍不住问:“你觉得那本书重要么?”   人不可能记得无用的东西——不,或许应该说,一个人在回忆的时候,只会说重点。至于其他的,比如当时明镜穿着的睡衣,这些细节他们会直接掠过,因为这无所谓。   但张琳点头,“当然重要了。”   她的表情坚定,显然是有什么理由。“呃……”然后她皱眉,“怎么说呢,明镜很喜欢那本书,但又一直想丢掉它。她的态度太奇怪了,没有人会愿意丢掉自己喜欢的东西啊。”   不。有时候人会假装不喜欢一样物件,因为这是保护它的唯一办法。   我沉默下来,但很快说:“那本书是她买来的么?”   “不是,”张琳摇头,“是别人送给她的。”   “谁?”   “她妹妹啊。”   那一瞬间,像是整个审讯室都安静了,只剩下空气清新机运作的声音,像蜂窝的嗡嗡声。   整件案子里,我们唯一从来不曾想到的事情,大概就是我们竟然从一个陌生人身上,找到了最重要的线索。 第16章 第十六道题   “——是姐妹。”   说这句话的人是语闲。我一边极快地翻动着档案,键盘啪啪啪敲打出声音,看似平凡的文档里,是一个人的死亡。我说:“在哪?”   语闲的声音压抑,仿佛心情不是很好:“在谢女士离婚之前居住的那个城市,A市。”   这一刻,我全身冰冷,就像是被某种东西冻住了一样。我说,“谢谢,”然后挂断电话,看到自己的双手发颤。   我抬眼望向九晴,她比我更焦急:“怎么样?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忍不住笑,“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错过的东西。”   我可以坐下,但是我没有。我将显示屏直接往下压,压到我们都能看到的角度为止。“过来,”我说话很急,因为顾不上语气速度了就显得特别冲。这让我想到,九晴说的话总是支离破碎拼凑不起来,因为她依赖的是直觉,而直觉不像逻辑,没有必要的框架。   九晴凑过来,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脸,小心翼翼的:“你脸都红了。”   “因为兴奋,”   “嗯,”死神吐槽,“应该说,你看起来终于像个人了。”   我将所有文件摊开,试着用最简单的方式组织语言。我可以说很多话,但说多了别人是听不懂的,我对此深有体会。然后我说:“你还记得吗,这是一宗自杀案。而死者自杀,是在医院。”   九晴站在桌子对面,不知怎么她拿出了她的镰刀。她说:“嗯?”   “刚刚已经查出来了,明镜有一个妹妹,和她是双胞胎。谢女士生下孩子后,就和她的丈夫离婚了,然后其中一个孩子由她带走,带到本市来。”   我望着电脑上的档案。   明镜的妹妹……   叫千寻,她的父亲姓易。易千寻。我好容易才将姓氏和名字拼凑起来。千寻一直在她们出生的那个城市,跟着她们的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这个系统查不到千寻的照片,但我想她们应该是双胞胎。   因为谢女士在结婚一年后离婚,如果不是双胞胎,那么我们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说:“她们两个人,在不同城市。”   明镜有妹妹这件事,就像是一把钥匙,解开了所有的谜题。   “为什么查不到?”九晴皱眉。但看她的表情,你会知道,她很快也意识到了。“因为不在本市,而我们的权限……”   对,我闭了一下眼,勉力让呼吸缓慢一些。“而谢女士她没有说,她另外还有一个女儿。”   九晴不出声了。她冷静地回答。   “她不说,是因为那个女儿是她的隐私,对么?”   她有时候很激动,但冷静下来时候,比谁都更像一块冰。我点头,“有些人不愿意说一件事,是因为他们觉得丢脸。而我们从来没有注意到死者出身自离异家庭,还有他们离婚的时间。如果我能更细心一点,我们会更早发现,不至于拖到现在。”   如果、我能更细心一点……   九晴皱眉:“你的表情好奇怪哦。”   我摇头,开始寻找谢女士的电话。拨通以后,被挂断了。打不通。算了,这不重要。我挑选出一个录音档案,觉得自己或许有办法将整件事拼凑起来。   九晴侧过脸,欲言又止,好像想说什么话:“她……”   我摇头,“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这不重要。然后,不合理的一些细节,就都解释得通了。”   “那本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确很重要,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她妹妹送给她的。你不是说过吗,那本书是整个屋里唯一没有书套的书,而且她的屋里,还有很多不属于城市的东西。城市是一板一眼的,要看出来什么不属于她是最容易的了。”   我说,没有照片,但是够了。   “有一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路边拣回来的,你代入她想一下,没有人在有好看漂亮的玩具时候,还去拣路边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机会。所以那本童话书,她知道不是她的,所以即使到了手里,也没有好好打理它。”   我扬起一个笑容,觉得大概很难看:“你知道吗,人们对于借回来的东西总是不珍惜,因为他们既觉得那是自己的,但又觉得总是会还回去。所以图书馆里的书有时候会看到涂鸦,而如果借书的这个人年纪小,甚至可能撕掉某些页数。”   九晴摇头,想了一想,“但是明镜不是那样的人啊。她应该不会弄坏别人的东西。”   “没错,”我说,“但即使是这样,她依然不会给它包书套,好好保护它。”   九晴愣住。   “这……太细节了吧,很难发现啊。”她说。“那些东西,就算是城市里的孩子也有可能玩的。”   我冷笑一声,知道自己说得太偏激,不合时宜,但我说了“会吗?当一个孩子手里有了手机,所有在现实里凶恶的东西都在网上披了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起了动听唯美的名字之后,”我顿了一下,“她会不会想去玩七巧板?”   这个世界更漂亮了,这个世界更复杂了。   我这时候,才坐下来。“算了,不是说这个问题的时候。”   “然后,她们两姐妹分开了,一个由父亲带回小城市,一个跟着母亲来到了这里。他们或许还是有见面的,你记得那个录音吗?十三分十五秒是你说的……那一段话里,谢女士说的是“她们”。也可能是口误,但是真相已经摆在那里了。”我说。   我拿出那支录音笔。   九晴很依赖直觉和第六感,所以即使她偶然发觉了真相,或者凭借直觉知道哪里是不对劲的,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们五岁的时候,还一起去过游乐园。如果利用这点,扩散一下思维的话,可以想象这对离婚了的夫妻,在那几年之间一直有联系,所以千寻和明镜会见面,她们一直都知道对方的存在。”我说。   这一点还是有根据的,因为那一段录音……对啊,像是谢女士那样的人,她如果丢下了自己的过去,肯定不想再回去了——有多少人能和自己的前男友相敬如宾,保证自己不剁了他们?但是有另一个孩子的话,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个学生的社交圈绝对比成年人简单,有些人甚至连个其他班的朋友都不会有。但我们问遍了所有人,都没能找到那个最了解她的人。这就对了,因为,当一对幼年的姐妹分开,不再一起玩、不再一起生活以后,她们唯一的连接,就是她们的父母。   如果是成年以后的话,还可能有别的交集。但如果她们未成年……   姐妹之间的连接,除了血缘,还剩下什么了?   我说,声音冷硬:“但是后来,她们渐渐不见面了。那本书还在明镜手里,就是最好的理由。”   九晴坐在那里,垂下眼,“就只是这样而已?”   “是的,真相。”   很快,我将手机递给她看,“这就是地址。我想,我们见人一面,就能看到原因了。与其坐在这里瞎想,不如直接去看一眼。”   我打了电话,询问了情况,最后叹口气。   九晴道:“怎么了?”   我说:“那个父亲不愿意来,只肯让我们上门去。”   而在买去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票之前,我联系应该联系的人,最终又听了一次录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次去谢女士家里,我问她《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来历,她会看起来不对劲。   她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   “没,我当然没有看到过。”   我面无表情。一般说谎的人,为了强调自己说的是真相,往往会用完整句子来回答,当你问她“你昨天有去图书馆吗”的时候,她会说“我昨天当然没有去图书馆”。因为他们忙着掩饰,没时间修饰,所以会跟着问题来回答,就像是复印出来的一样。   火车行驶很快,本来隔得就不远,这一次九晴和我没有再迷路,直接到了另一座城市。   对。这是一座城市。   一出火车站门,很窄的巷,很矮的房,配色诡异的车站牌,干燥的地面,巷口里流出来的黑水,空气燥热,只有地铁站里有一点点清凉,大多数人放眼望去,皮肤是黄中带黑,路过的车晃眼睛。   看惯了的东西,和没看惯的,永远不一样。   九晴不在意,她一眼找到公交站,然后站在那里打量站牌。我问:“你来过这里?”   “不,”九晴笑一笑,这样的笑容落在某些人眼里可能是刺眼。“我见过落魄得多的乡村,那里的人一年都见不到一辆马车。”   我反应过来了。   “以前?”   “大清以前。”   我彻彻底底的懂了。低声说,“瞎了。”   九晴听不懂,继续往前去。我们上车,然后根据导航下车的时候,是一个看着就落魄的工厂区,可以闻到汽油的味道。我走进去,和九晴吵了半天,说完了话,最后绕了很久,才绕到一条村落里。   我路过一个大井——那大井是在地上的,如果有人喝醉了,会走着走着掉进去。我绕过了它,然后看到了一整条河,河边是罕见的独栋建筑,看起来像是别墅,但是路口有一个大大的垃圾桶,苍蝇在其上萦绕不散。听得到它们飞动的嗡嗡声,像一个会动的网。   我循着地址,一间间找过去。九晴一路都没有出声,就算她平常已经很懒散了,但比起她过去的走路速度,现在更慢了。直到我找到了那一间屋子,敲门,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看起来还可以,皮肤黝黑,但是有点像沙滩底下养出来的黑,架着一副眼镜,长得不算差,体魄健壮。他开口,还会咳嗽一声,“你找谁?”   我直接反问:“你是易千寻的父亲?”   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立刻缩到背后。如果站得离一个人太近,你就只能看到一部分的他;如果站得离一个人太远,你会看不清他的缺点。站在刚好的距离上,你就能看清他是什么人。古人说这叫做君子之交。   不,这只是保持距离。 第17章 第十七道题   “千寻不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以后,易先生立刻关上门,似乎想掩饰什么。我用手挡住门和门框之间,“请等一下!”   我说,男人看见门关不上了以后,睁大了眼睛,然后他说:“千寻真的不在,你们来找她也没用的,”他说,双唇微微发抖,门已经被我扛着不能关掉了,能够看到屋子里很大,能听到别人在争吵的声音。   “那好,”我的语气稍微放松了一点,“千寻回学校去了么?”我问,“我可以去联络学校的老师。”   易先生没有听到后一句话,他很明显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对,回学校去了,今天她要上学。”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话。   “今天是周末,”我回答。   我尽力想要多看一点屋内的情况,但被人挡着,看不到更里面的地方。听到“周末”二字,男人的眼神变了变,他继续拦着我:“她……她住校。”   他说。   “住校……”我深吸一口气,“易先生,如果不想让我们找到千寻就直说吧,昨天你在电话里还不是这么说的。”   对。   昨天在电话里,他明明说我们可以来……那么今天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我试图往屋里看,想看多一点东西,哪怕是一点也好。易先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情,这时候屋内传来一把声音。是一个老男人在说话。   “阿诚,谁来了?你干嘛不让人进来?”他问。   我立刻松开了手。易先生退后一步,眼神诡异而且态度带着犹豫。他退后一步,和门内的人解释了片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   我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你还和那个姓谢的女人有来往?”   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拄着一根拐杖,声音有点粗:“请进来吧。”   屋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九晴刚刚就已经不见了。她并不是现实的人,从头到尾她的目的都是找到“灰雾”,也就是死后的明镜。现在已经来到了这里,应该和这些人干耗的是我。那家伙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而且悠闲啊,我忍不住想。   我踏进屋里。   这栋房子显然是近年才建起来的,没有门槛。我这样想着,然后看到了屋里的一群人。没有我认识的人,除了那个开门的男人以外,看一群人的架势,他们应该是围着桌子在吵架。   一张杂乱的桌子,上面空无一物,有几个水杯,但它们盛着的水是一样的,所以他们谁都没喝过那几杯水。没人劝架,第一张和最后一张椅子是空的座位,女孩子坐在靠近下侧的座位上,两个男人坐在那里,几个人都穿着家常服。   这栋房子有楼梯,三架自行车就摆在楼梯下的一小块空间里。广告单张和水费单散乱在电视机旁边,茶几上摆着把伞,还有一个包包丢在角落里,有半张沙发放着刚刚收下来的衣服,只有一个座位可以坐人,鞋柜上是一株半谢了的花,花瓣散落,看起来皱巴巴的,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摆在洗衣机里太久忘记拿出来晾的衣服。   角落里还有神臺。或者说,整间屋子里,只有它是干净整洁的。   吵架。对。   我不理他们,转头问:“请问一声,千寻的房间是在哪一层?”   男人本来就有些不依不饶,现在可以进门了,但是他身后的那个老人道:“那丫头怎么会有房间?”他皱起眉来,皮肤真的像是一层薄薄的皮,皱眉的时候脸皮也就随着表情摆动,好像一个脸上没有肉,皮贴着骨头且一捻就破的活骷髅。   “那么,”我盯着他,“千寻在哪里?”   这个问题,就好像在死水里激起了一个漩涡。这里和明镜住的地方,绝对不一样。我想着,然后看见那老人一咚拐杖 :“不知道!你进来了,好好对你就算是有礼貌了,可你怎么老问这些为难我们的事?”   他们在阻止别人找千寻。——为什么?   易先生缩在角落里,场面有些难堪。我试着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千寻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证人,”我说,“易先生说过,可以让我来找人,所以今天我是应约而来。我没有别的什么话要讲,监护权……”   这话被打断了。   客厅很大,一张桌子,旁边还有沙发。易先生就站在那沙发旁,桌边围坐着几个人。那几个人大约是被吓愣了,这时候其中一个女子大声嚷起来。“你在讲什么监护权?既然是局子里的人,那怎么只有你一个?”   我一眼扫过全场。年轻的、老的,看起来都不怎么相像,易先生一个人躲在角落,那个老人反而护着他。这件事已经折腾得很难堪了,但依然要继续。我说:“请安静一点。”   “你说安静我就得安静了?”那个女人瞪着两颗眼珠子,起身拦住楼梯。这屋子里是有楼梯的,大概所有人的房间都在楼上,这里只是客厅和厨房。   我看了一眼手机。   因为这次的唯一目击者是未成年人,所以不能简单的询问了事。大部分时候情况很复杂,并不像之前那么简单,就像谢女士因为个人隐私很多事情都不能说,而且大部分案件都和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有关,黑白是个特例中的特例。   ‘要做事,就特别困难。’我说不出这种话,据说这是黑白的真正大BOSS说的……   “这位小姐,你姓易,家里父母双全,你读到初中之后就呆在家里的店帮忙,最近父母在催你相亲,你和易千寻是堂姐堂妹的关系。”我说,视线然后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这位老人家是村里的村长,你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昨天我打电话过来之后,易诚说了给别人听,你是来撑场面的。”   “顺带一提,”我只觉得很难受,但下一句话不那么让人难受了:“你们不打扫天天拜神,是希望有可爱的蓝精灵夜晚来给你们收拾屋子吗?”   我一句一句慢慢说,看到他们都镇静了下来。那起来闹的女孩子,退后了一步。   “你……”那姑娘指着我,张大了嘴,眼神惊怒。“你怎么能这样?”   ——靠推理。我是个真正的瞎子,仅此而已。   “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虚弱的笑了一下,“如果你还想继续听,我不介意;还有其他人也是一样,不要拦着我们进去找证人,谢谢。”   易诚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随后他轻声道:“小姐,请进去吧。”   后面那老人还想闹,但是被他拦住了。这一刻,他看起来终于像是一个父亲的样子了,我只觉得呼吸异常困难,然后我微微点了点头,“多谢。”   接着我起身,往楼上而去。   我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一个白色花瓶,心里进一步嘲笑自己。到了楼上,我仔细听屋子里的动静,还有一个房间里是有人的,似乎在打游戏。二楼是昏暗的,房顶好像要压下来。   我先看了一眼手机。如果这是刑事案件,要请证人来绝对没有现在这么复杂;还有行使的权力也会多很多。但是现在,因为死者和证人都是未成年,所以上面才有能力调动专家过来,看看这个叫易千寻的女孩子是什么状况。   楼下重又吵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要抓紧时间。   我一路找过去,最后停在了楼顶。这栋楼不高,但是风还是很冷。天色已经一点点暗下来了,我一眼就看到了易千寻。她的五官和明镜是相像的,但皮肤发黄,看起来似乎瘦一点。   我站在楼梯口。看到一个站在屋顶边上的人。   我说:“你想死?”   九晴不在这里。但这已经不是重点了。   我走近去,她没动,回头看了我一眼。千寻的眼神平静,屈膝坐在那里,仿佛不是要跳楼,只是父母吵架的时候她躲在房间里。“不是,”   她说:“你就是和他打电话的那个人。”   她说的是易诚,她的父亲,一开始和我联络的人。   “对,”   她坐在楼边上,但只是坐在那里看。她似乎没有直接跳下去的意思,尽管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下去。——唔,这只是一个比喻。她往下看,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楼下的人。   我走过去。   她不动。看起来不像个活人,不,或许是因为她早就不介意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什么都不用说。“我要喊救护车了,”我说,“还有让人来将你劝下来。”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后面那个,不用了。”   她的头发稍微有些枯黄,细而软,披在肩上。   我继续走近,站在楼顶的另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进来了一圈人。我一眼就看到了谢女士的那辆车停在路边,还有很多人在看热闹,人人昂起头像是呆头鹅,却又有默契的留下来了一片空地,似乎是等着我们跳下去。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他们穿的衣服也都挺漂亮的,和我们城市里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有人聊天,有人围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焦急大喊。   他们大多都穿了干净衣服,有丰富的表情,说得出很多话,身边从来不缺任何人,交头接耳,兴致勃勃。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听到街上有人在喊“有人跳楼了!快过来看啊!”   单论行为,他们没有错。你不能因为这样说他们错了。如果说了,那岂止是讽刺,那是苛刻。   我和千寻站得久了,一些人来了又离开了。还有更多的人依旧在等。他们在等什么呢?   在等我们跳下来。   我很想找找别的答案,但是我没有找到。   他们密密麻麻地聚集起来,过来看热闹,就像是马路边上有人跌倒那样。虽然有人走了,但还是持续有人聚集过来。这村落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远远看去,你并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分别。   人多吗?   是啊。   也就剩下人多了。 第18章 第十八道题   我戴好眼罩,扯了一下耳朵后的黑色带子。   “连要自杀的人都没事,你为什么会受伤?”九晴在一边喊。   我们离开了那条村子,然后跟着去医院。这一次的案件,案情十分复杂,基本全是从还活着的千寻口里听回来的。当时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情况异常混乱,谢女士追了上来,然后我是最后一个上救护车的……伤患。   我说:“从后门绕出来的时候,路过了另外一栋房子,然后房子里有一个羽毛球丢出来了,砸破了玻璃,玻璃擦伤了眼睛。”   “羽毛球?”   “……对。”   我回答了以后,然后九晴的反应就转移到了那个灰色的眼罩上,表情疑惑:“但是你居然没瞎?”   “没关系,”我很颓,“我本来就瞎着。”   九晴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一言不发,一直到到了医院以后,也什么都没有讲。死神其实是可以做到瞬间移动的,但是有一条限制——要去过的地方才行。似乎死神的所有能力,都依附于自己的记忆上。   但是这种能力……怎么说,对定点上班上学的人可能很有用,但是对于我们这种整个城市跑的职业,大部分时候,就是没用。   医院里吵吵嚷嚷的。不是上次那一栋了,而是A市的医院。我的伤不深,重点是千寻。她坐在床上,医生和我们擦肩而过。谢女士坐在旁边,垂着头,身上的衣服像是日常的样式,不是上班的套装。   九晴压低声音道:“她为什么会来?我们没联系她吧?”   “不,联系了。”我说,“电话确实拨了,只是没拨通而已。”   说完这话,我就走近,然后道:“谢女士?”   她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神色略显惊慌,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你是来找千寻的。”   谢女士听见这话 ,表情黯淡下去,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她侧过脸,承认了:“没错。”   病房一时显得有些静,九晴坐在角落,看着她那个挂在镰刀上,承载着灰雾的瓶子。据她所说,这是在《爱丽丝》附近找到的,那本书在千寻手里。我说:“可以请你离开一会儿么?我想和千寻说说话。”   说话——刚才在天台上的时候,的确是说过了的。但是那没有用,我将千寻拉下来以后,她就被送上了救护车,一直没时间问她关于明镜的事情。事实上,也不该在那时候问,问一个刚从天台上下来的人,她说的话大概只能信十分三。   谢女士望了千寻一眼,后者点头,说话有些慢,但说得很清晰:“没事的,妈妈。”   于是谢女士才起身,似乎犹豫了许久,最终转身出了病房。这下子,屋里只剩下了九晴、千寻和我。我还是第一次碰见别的自杀未遂者,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叙旧的。   千寻第一个开口:“你是……十雾。”   她穿着一套不算特别称身的校服,外套肩膀垂下来,手上打着点滴。我想起了当时从监控里看见的,拉着点滴架子到处去的明镜。如果单说双胞胎,她们不是特别像的,比如千寻肩膀比较斜,头发也不那么柔顺有光泽,神色收敛,说话声音也小得多。   “对,”我不太想解释名字含义,尤其是对着一个陌生人:“你是千寻。”   交换名字往往是社交里比较无趣的一环——算了,我不装了,所有社交程序都非常无聊。我说:“那本爱丽丝梦游仙境,是你的,不是明镜的。”   听见我提起那本书,千寻微微睁大眼,的确全程都没有人留意过那本书;呃,对,留意它的是死神。但是她点头了,“本来是我的,是妈妈买给我的。不过后来我送给明镜了。”   这就解释得通了,那本书的来历。九晴和我的猜测是对的,那本书本来就不是明镜的。“上一次明镜和你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千寻皱眉,她似乎不是很想得起来了,然后道:“半年前。在学校附近的图书馆碰到的,那时候她好像是跟着学校来这里的。”   她说话的模样,略微显得有些死板,或者说,就像那种不爱说话的人。这样的语气看起来很不对——但我想起来了,那或许是因为我见过死前的明镜。我说:“学校……外地交流?”   即使到了这一刻了,我依然没有“明镜已经死了”的感觉,因为她一直在“回忆”里出现,甚至连灵魂都依然存在。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个样子而已。千寻睁大眼,然后承认了这个说法,“是的。”   然后从这一句话开始,我们听到了千寻口里、所谓的,全部真相。   “你们……在查她的死因?”   “对。自杀是有死因的,不是表面上那个。”   千寻犹豫片刻,随后她开口,摆脱先前的沉默寡言,反而高谈阔论起来。“她会那样……嗯,我们是从那一次开始,想到可以交换身份的。”   我愣了一下,“交换身份?”   千寻点头,而以下,就是我所听见的一切。   易千寻和谢明镜是一对姐妹,明镜是姐姐,千寻是妹妹。在两人出生以后,她们的父母选择了离婚。两人分开,绝少见面,只有在放假的时候,她们的父母才会带着她们出来一起玩。   有时候去游乐园、图书馆,截至七岁之前,常常一起。但是这样断断续续的关系,持续了七年以后,她们父母终于彻底破裂了,再也没有来往过。   一对本来就离婚了的夫妻,即使有孩子在,也只让他们坚持了七年而已。   而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候,谢女士买了一本童话书给千寻,从那以后,她们就不再见面了。隔着一座城市,甚至要搭火车,怎么想,她们都不可能偷偷见面。千寻留在家里,至今读的是初一,而明镜则不断跳级,跳到了高二。   用一种文艺得过分的说法就是,她们从七岁那年开始,分道扬镳。   她们再一次见面,是在半年之前。   明镜参与了学校的外地交流活动(去A市),然后意外地在图书馆里,遇到了千寻。她们一见面就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一个开朗健谈,另外一个却内向安静。   图书馆、奶茶店、小吃街,她们一直呆在一起,千寻带路,明镜听着她说。   那天是学校给的自由活动时间,明镜和千寻一起,呆了一整天。就在那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人交换了联络方式,决定以后要瞒着父母见面。千寻将手里唯一看起来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爱丽丝梦游仙境》送给了明镜。   九晴在一边听故事,她皱起眉,“为什么要瞒着父母呢?”   我复述了一遍她的问题。千寻回答说,因为她们都担心告诉父母,他们就不会再让她们见面了。   那次以后,明镜入院了。就是在那一次,明镜见到了另一个企图自杀的人。而后,是明镜再次联络千寻,问了她一个问题。   冬天,空气很冷,她们坐在公园边上,没人坐的秋千一晃一晃。   明镜问千寻:“嘿,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当时千寻不明白。   “我们来交换身份,看周围的人会不会发现。”她这样说。   在半年后自杀了的女孩子,那时候很开心地笑着,仿佛这只是一个游戏。千寻想得没有明镜那么多,于是就答应了。而我们以为,那些是千寻送给明镜的东西,实际上只是她们交换身份以后,千寻留在屋子里的。   我和九晴对视一眼,她的表情十分复杂,一个字都没有讲。   我也没有。   那时候,是千寻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房间,那么明亮的高中,还有那么亲切的母亲,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低下头,仿佛很难受。她说:“我很抱歉……”   ——明明是两姐妹,但成长经历却截然不同。   最终,在交换了两次身份以后,明镜再也不曾联络过千寻。她只是将那本童话书,摆在了千寻家里。再过了数个月,明镜再次入院的时候,直接选择了自杀。   终于,在父亲和旁人吵架的时候,千寻终于知道明镜死了的事情。因为听到了父亲和那个女人说的话,知道明镜自杀了,于是跑上了天台。于是当九晴和我到达的时候,就碰见了那样的场面。   所以易诚千方百计也要将我们拦在门外——他们并不知道,千寻已经在天台了,以为她只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望着千寻。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很平静,也许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看不到。于是我问:“你恨你的姐姐吗?”   她们流着同样的血,有同一对父母,但生活却截然不同。我正视着这个面色苍白,身姿略微瘦弱,头发不曾好好打理,假期穿着校服,眼神却异常坚定,手里拿着一本破破烂烂故事书的女孩子。   如果当年被抱走的人是她。那么她就不会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   可是千寻摇了摇头。   她也抬起头来,望着我。“……那是她的,不是我的。”   我沉默了。最终我们离开了病房,绕出走廊时候,看见千寻的父母在吵架,谢女士声泪俱下,她在我们还有千寻面前,都没有这么脆弱过。   交换身份。这个词听起来并不陌生。有一种人,不需要交换彼此的灵魂,也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那就是双胞胎。她们随时可以换回去,就像千寻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游戏。   游戏吗?   可能吧。   我最终没有说关于交换身份的事情。这是档案,而档案里的记录,不适宜过于繁复。最后写下死因的时候,我写的是“自我怀疑”。   走回医院的路上,九晴拿着镰刀,镰刀上的瓶子一晃一晃,它比九晴高一些,所以我一转头就能看到。一开始的时候它经常差点撞到我的眼睛,但现在不会了。九晴问:“明镜为什么要交换身份呢?”   她似乎很疑惑。仿佛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千寻编出来骗人的。   我说:“有一种人,因为自信不足,所以总是担心自己会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九晴想了一想,“被害妄想症?”   “是的,小孩子有时候会这样。”我踏进车站,“如果父母不够爱孩子,他们就会开始想,如果这时有另一个孩子出现,是不是父母就会丢下自己,转而去抚养那个孩子。”   爱。它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如果没有它,这个世界会乱很多。   九晴似乎懂了。“所以……明镜要和千寻交换身份?看看周围的人,会不会发现?”   “不一定。”   “嗯?”   “大部分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们可能做出了决定,但那是一种习惯,你隐约知道那么做是对的,但也不会深究原因。就这样。明镜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开始怀疑自己了,她说要交换身份,那是无意的。”   但是——很遗憾,从头到尾,没人发现那是千寻,不是明镜。包括她们的母亲。也许也有人发现了的,但是她们没有和明镜说,于是明镜就不知道。   这是一种病态的想法,但我不想指责她。   踏进车站,我倚靠在角落边上,看着一闪一闪的路线灯。这个站人很少,这个角落尤甚。   能够想象吗,即使有另一个人代替了自己,身边人却都没有发现的危机感。你在生活里消失了,另一个人代替了你的位置,帮你生活,而身边人没有人发现你消失了,以为那个人就是你。   就算你死去,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此痛苦或者哀悼——因为他们都觉得,你还活着。   这样想下去,会憎恨那个取代了你的人,或者开始怀疑自己;如果是前者的话,你会恨不得捅那个取代了你的人一刀;但明镜不是,她选择了后者。   九晴喃喃道:“也就是说……明镜的死因,就是这样的?”   列车到站了。我点头,“听说过一个故事吗,王子和乞丐。”   有一天王子溜出皇宫,意外遇到了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乞丐。于是他问他“不如我们交换身份吧?我想过过乞丐的生活。”   王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又好奇,又带着一点对自己的怀疑。因为他竟然觉得,一个在路边过活的乞丐,是可以代替自己的。   而游戏规则本身,代表了规则制定者的心。 第19章 第十九道题   “是吗”九晴表情疑惑不安,“可我还是不太懂……”   她拄着镰刀。天已经蒙蒙亮了,因为我们在医院呆了一夜,明明是早晨,日光很亮,我在打呵欠。“你不懂无所谓,”我这样回答,“反正经常有人听不懂我说的话,所以,我说得开心就行了,你听不听得懂无所谓。”   九晴生气了,镰刀敲了过来:“……你!”   我揉太阳穴。   我已经放弃自救了,“简单来说,就是两个人交换了身份,然后A活着,B死了,B的死因是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简单直白的说明——其实我可以弄的更复杂一点,比如换成翻译系语言,或者文言文……不过那样又要被敲了。啊这个问题好麻烦,死掉算了吧。   九晴却沉思了起来。   她皱眉:“所以每个人都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吗?”   “对啊,”我弯起嘴角,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欠揍:“不是人也会的,比如被体制排挤得不到正常人认可的边缘生物,还有中年投资失败上天台的人,还有找不到搭档的死神,诸如此类的。”   九晴没说话。天亮了,她低着头一步步在走路。   “……为什么?”   “因为怀疑自己没用。”   “没用也可以活着,不是有社保之类的吗?”   “没那么简单,人类是社会生物,他们有感情。”   这个问题越扯越复杂了。   “但是现在大部分人都赚得到钱啊。”   “但是他们觉得不够。”   我说,路上很安静,九晴就像一个问题宝宝,看着她,我忽然有了耐性回答她的问题。   “不够又怎么样?不是还有那种贫穷但是幸福的家庭吗?”   “……有时候,并不是真不够了,而是他们觉得不够而已。”   九晴好像无法理解。这段路很长。搭车搭到总站以后,下去会经过一个很漂亮的人工湖。那个人工湖晚上非常美,高楼的灯光会刚好倒影在湖水里。但因为是白天,所以除了很晒的太阳,什么都没有了。   冷风习习吹过来。   九晴想了许久,似乎终于有了答案。她轻声说:“所以……他们会自暴自弃,有人会酗酒,有人会赌钱,有人会逃避现实,有人会自杀?”   就像是所有东西都在她的记忆当中,但她却不懂怎么整理脑子里一切那样。   她非常困惑,“他们全部都是为了钱吗?就像古代的官宦为了权力一样?”   “……如果你非要这么问的话,是的。”   已经快要走到了。   我很累,不过累归累,我知道自己依然会失眠。   “所以,”九晴忽然站在那里,眼神定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最后,都是为了活着。对吗?”   她的表情又迷茫又复杂,仿佛明明已经在地府里呆了那么久,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站在那里,和她一起看着浑浊的湖水。“不止是这样,但最初是。但一个人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那么他一定不会自杀的。”   说到这句话,我非常难过,就像是有什么扼住了喉咙一样。我站在湖边,“如果是那种人,那么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心安理得,永远不会怪自己,被遇见的所有人宠爱,一旦有人说了重话,她甚至会嫌弃那个人对她不够好”   九晴这时候回过头来,她犹豫着说:“你……看起来,很不好。”   “因为嫉妒”   这时候,我重新打起精神来。“所以,不要再问了,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不理解人类社会的死神。”   “不,你会的。”九晴望着我,表情十分笃定。   我只剩下叹气这个动作了。   “……好,你问吧。”请将我当成一只自暴自弃的青蛙。   说起来,天亮了,附近有小鸟开始喊了。好吵。九晴继续往前:“唔……所以每个人都要为了活下去而奋斗吗?”   “对啊,逻辑是社会的共同语言,回学校就是为了学这个,不然就只能做不需要这种语言的活了。”   这句话说出来基本不用思考,我只是将自己的心神用在观察九晴听不听得懂这件事上。九晴却点头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你进黑白……不止是因为我?”   她皱起眉,九晴脸皮厚得像城墙,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脸皮这种东西的存在。   我仔细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很快回答了。   “进黑白是有工资没错……嗯,不过我还是随时可以辞职去自杀。”我说。   这是事实。   一个人如果想死,没有人劝得住他。   九晴点头,“所以如果有我在,你就不会死对吗?”   我捂了一下眼罩,眼睛还在隐隐发痛。如果这时候再失去左眼,我就彻底瞎了。   “……不是。”   我已经开始词穷了。要逃过死神的视线自杀的方法还是很多的,尽管她的不可控性太强了。我说:“一半一半吧。”   九晴扬起眉,不置可否,她年轻的脸看起来完全不像在地府里实习了很多年。   “唔……”我十指在后脑勺后交握,然后放松脑袋往后仰:“一半是因为这份工作很有趣,所以暂时我不想死了。如果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份工作不够有趣的话,我还是会想办法去死的。”   九晴登时泄气了:“所以你不是因为我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对吗?”   我吐槽:“一个人到底要多没存在价值,才会为了别人活下去啊?”   唔,反正我唯一一个从家里学来的道理就是:不要为了别人活着,不然迟早你会后悔死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了。   走到家里了。保安坐在那里,听见有人进来还多看了我们一眼。所有电梯都停在这一层,我按了,然后进去。接着九晴又开始发问了:“所以你们进学校、读书、努力工作,全部都是为了活着对吗?”   “……对。”我很困。   我试着打起精神,但显然没成功。   “所以你们每天折腾,都是为了钱。有钱就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你们不是为了什么理想,对吗?所以才会有人和人之间的竞争,而你们的竞争本身,不是为了自己的喜好,而是为了能拿到更多钱?”   “……大部分时候,是的。”   九晴看起来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双眼放空全身僵硬五官瘫痪,她的镰刀摇晃了一下,随后哐当一声敲在墙上。她抓不住它了。   “所以……你们一天活着的八小时里……都在为了活着而工作,而且仅仅是为了活着?”   “对。”   听起来好像很泄气。   我想了一想,“你这么说没错,但人总会有梦想的,比如以后买房买车之类的。没有那个只是为了活着的话,那也说得太无趣了。虽然他们确实没什么时间为了兴趣爱好努力就是了。”   电梯到了。我找钥匙。   镰刀一下一下敲得很慢。九晴将它当成拐杖用了。   就在开门,我脱鞋脱袜,然后开冰箱找出一盒牛奶的时候,她的问题又变了。她气若游丝,似乎呼吸困难:“那么……”   我下意识就想要再拿一盒牛奶。然后想起来她喝不到。于是我将冰箱关上。回过头倚在等人高的银灰色冰箱上,扯开牛奶盒的口子,抬眼看她:“嗯?”   九晴继续问:“那么你刚才说的逻辑是什么东西?”   逻辑。我已经厌弃这个讨人嫌的词了。   我说:“就是因果关系而已。”   “因果关系?佛教里的轮回?”九晴皱眉。她联想到这个,好像基本不需要思考。   我摇头,“不是那个,是事物之间的关系。”   九晴盯着我,她的那个样子,就代表她不懂,要我继续说。于是我看了一下手里的牛奶:“比如说,因为我用手撕开了牛奶盒,所以它开了。”   接下来就是一场无聊的现场讲解。我们走遍了整间屋子。   “壹加壹等于二,摆在那里的是两只筷子;拖鞋在角落里,因为早上我扫地的时候将它踢到了那里;这里只有一支牙刷,因为屋子里只有我要刷牙;因为人睡觉的时候希望能舒服一点,所以这套睡衣设计得很轻很宽松;这本红楼梦的纸很薄,因为如果不这么薄,这本书就更厚了;将书摆在书柜里,因为这样可以收拾得整齐一点;隐形眼镜盒分成两个,因为不能搞混两片眼镜……”   我说。最后我坐在床边上,准备脱眼镜。   九晴依旧在房子里绕。她继续问问题,比如:衣柜和书柜也是一样的道理吗?你用买书时候的单据做书签,是因为你要证明那些书是你买的吗?这个行李箱上有行李牌,所以你半年前搭过一次飞机对吗?   对。对。对。   “所以人类每天都是这么生活的?”   “差不多。”   九晴坐在行李箱上,开始沉思了。然后半响,她说:“……好乱。”   然后她忽然站起来,拿起书柜一个角落里的账单。“你听着,那段话是这样的。”   “……哦。”   她指着那张银行账单:“你是这个月十号买的东西,但是这个月的截款日是八号;如果你在八号之前买东西,你就要在下个月二十五号之前还钱;但是你是在十号买的,所以你可以在下下个月的二十五号才还。你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下个月你存不到这么多钱,而下下个月你就有钱还了。对吗?”   “对。”   关了灯,我说:“但还有更复杂的。”   “是什么?”   “感情。”   你看得到,而我看不见的。 第20章 第二十道题   回到黑白的时候,语闲说要我们去研究科一趟。   她拨一拨脸边的头发,本来语闲很爱笑,但这时候她脸上出现了黑眼圈,面容略显憔悴,她甚至忽略了它,遮都没有遮一下。我不出声,只说了一句“好”,反而是九晴,站在那里犹犹豫豫。   语闲诧异:“怎么了?”   九晴盯着她看,就像个不太讲礼貌的小孩子。半响,她说:“你眼底有黑眼圈,是因为你昨晚失眠了对吗?”   ……等等?   语闲先转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看起来有点古怪,仿佛在询问“发生什么事了”。然后她才回头望九晴,然后道:“对。”   但是九晴似乎比我想的要敏锐。她点点头,说了一句谢,然后就继续往研究科去了。不过路上她走得有点慢,因为她一直在左右看。我心里想:这下子完了。不过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偶然会忽然望着我,眼神审视,但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过头去。   直到到达研究科。   比起执行科,这里更像个人呆的地方。人要多一点,因为他们的工作并不只是和冤魂呆在一起。刚刚语闲说来找名乔,于是我直接往办公室深处的角落去。名乔坐在那里,电脑屏幕上是一些照片,还放着那个承载着灰雾的小罐子。它是透明的,像是文具店里那种可以拿在手里把玩的小玻璃瓶。   还有一副画架。   不,那幅画才是重点。九晴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她凑近名乔,望着电脑档案上的一切。她压低了声音,于是说话时就显得像是在威胁:“这一次的成功率是多少?”   “七成以上。很高。”   名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不爱说话,架着一副眼镜,头发披垂着却总让人觉得很整齐严肃。我说:“你要画她。”   显而易见的结论。电脑档案上全是明镜的照片,而纸上是一幅完整的画,只差上色。名乔点头,“这次容易一点,或许能成功。”   说完这话以后,名乔放下了鼠标,开始问我们一些关于死者的问题。她看起来很冷静,比平常话多一点。再问完以后,她解释了所谓灵魂素描的原理。她和黑白的BOSS一样,是天生阴阳眼,和所谓地府有点渊源——简单来说,就是她画出来的死者,可以重现人间。   过程是这样:   先拿普通的笔画了死者的样子,然后将那瓶“灵魂”当成墨水,上一遍色。这样死者的灵魂就会再次出现,等于所谓的显灵。死者可以出现多久,取决于画者的画工有多好。   但是有两个前提,一,手上一定要有所谓“灵魂”;二,一定要知道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人不成画,”说这话时候,名乔侧过脸,似乎不想正视自己的笔。她左手上握着笔,看样子她是用左手画画的。“所以我要还原。”   很复杂的内容。被她说出来,也就那么一句话而已。   九晴皱眉,“这很容易吧?只要看过死者的图片,然后照着画不就好了?”   名乔安静了。黑白里本来正常人就不是很多,她属于话少的那类人,一天说不到十句话,提起画画才会话多一点。“照片是死的,灵魂是活的。”   九晴看起来还想问,我将她拉过来,自己解释。“这属于那种还原,就好像过往的那几千年,比如清朝的时候。”   提到“过去”的时候,九晴眼神亮了一点,因为这是她的专业。然后她说:“清朝?”   “对,那时候不是有照相机了吗,紫禁城现在也还在。你可以找到房子,也可以找到里头人的图片。但是你注定看不到那个时代了。”我说。   过去是一种资源。如果不是这样,人类也不会有博物馆。你知道那个时代的房子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那时候的人大概长什么样子,你如果努力查一查,也清楚那时候的人是怎样的生活方式。   但无论如何,你不会知道那时候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从来不曾和他们交谈过,甚至一眼都不曾看到过。更不要谈“熟悉”了。同理,即使你参加过一个陌生人的葬礼,知道了他的生平,甚至试图询问他的每一个习惯。   但如果没有‘想象’这种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你仍然不知道他早上起床还有和人打招呼时候是什么样子。   九晴似乎懂了。   名乔见解释完了,她就说:“上色要一个上午。”   九晴惊讶:“一个上午这么久?”   名乔眼神略带怨怼的望了她一眼,但很快就收回去了。她点头,为了加强说服力,她多讲了一句:“这幅画画了三天。”   她的语气很平静。在离开研究科以后,我继续找事情做,翻阅着过去的档案——不是每天都有任务,没有任务就看这个消遣,或者帮别人的忙。九晴依然在纠结关于逻辑的问题,没有呆在执行科里。   等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可以过去了。我坐在那里,看大半幅画都上完了色。灰雾用来做颜料的感觉,就像是在给黑白素描上色,如果有一个没阴阳眼的人在这里,他会觉得名乔只是拿着一只没有墨水的笔在画画。   快画成了。灰色的雾气越来越浓,几乎看不清原来的线条了,但是名乔的手一点都没有发抖,仿佛她能透过灰雾,看清底下的画面。直到她说:“好了。”   画出来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从雾气里出来一个人,你隐约知道她是鬼魂,全身上下都有点透。我下意识拉过来一把椅子。   真·见鬼了。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那是明镜,不是千寻。我说:“嗨。”   她左右看,似乎有点怀疑自己在别的地方。她开口时候,声音沙哑:“我……你们是谁?”   她的声音很明显是十多岁的孩子,我想了一想,然后说:“我叫十雾。”   旁边的名乔更镇定,她的眼神波澜不惊,仿佛见过这样的情况千万遍。她坐在那里,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只是顺手将电脑上的视窗关掉。而我开始问问题。这是一套程序。   一般来说,自杀的人,灵魂不太容易消散,这样会影响地府和人间的平衡。然后自杀的人们如果没有执念,那就不会变成灰雾;如果有,就要想办法化解。我们的办法都很落后,问他们的执念是什么,然后试图解开它。   如果能够成功,那就最好。如果不能成,那就继续。那些都是研究科的事情了。如果有死缠烂打不合理的,最极端的做法,就是直接丢进地府,轮回一两遍,这样灵魂就自然消散了。   但是那样不太对。   一般来说,人权这个概念只能应用在人身上,对灵魂是没用的。但似乎据九晴所说,地府对于自杀者相形要宽容很多。所以除非逼不得已,不会将他们丢进地府——说白了,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行为,只是自己去死了而已。   而黑白的定位就更好解释了。   据人所说,黑白只是为了解除冤魂的怨念而存在的。就好像医生治病,医生会问病人,关于他们自己的事情、生活习惯,但是不会主动问他们喜欢的人是谁;而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总之,活着的人最重要,记住这个就好了。   但就因为这样,所以要做事特别难……就像是你要做菜,但是教你做菜的人不让你下油一样。这样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但总会感觉碍手碍脚。   对,我太挑剔。   在问完问题、解释完情况以后,明镜看起来有点失落。她问:“千寻她……怎么样了?”   “还不错,”我说,复述了一遍她最后说的话。   明镜低头,似乎颇为失落。我问:“你想死吗?”   “对。”   “不后悔?”   “不后悔。”   这个问答听起来莫名其妙。她最后的要求,是再听一次那个童话故事,我简单地说了一遍——我不擅长说故事。这一次名乔画出来的画似乎很成功,一直到傍晚,灵魂才消散。等到九晴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执行科。   九晴进来:“已经完了?”   “对。”我说,不甚惊讶。   她的确喜欢呆在黑白里,甚至有时候会发现她在储存库里睡着了。储存库里有很多死者物品,她喜欢那些东西。我们离开了研究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名乔用右手在笔记上写下一行字。   门啪地一声合上。 第21章 第二十一道题   这世界,是一场游戏。   阴雨天。   窗外大雨倾盆,乌云密布。我拉下了窗帘,摊开一本书,用一种颓废的姿态摊在床上看它。书页很薄,要很细心地掀它,才能保证它不会一个不小心被撕了。九晴卧在另一边,她躺在那里,然后用手举起书,遮住天花板。   我们手里的书是一样的,就某种角度上而言。   九晴碰不到现实里的很多东西,但她可以从‘过去’偷出来。所谓的偷,简单地说,就好像这一天是一段影片,现在是午后两点四十六分,她可以将影片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按暂停,然后将影片里的那本书拿出来,偷到现在,这样就可以看了。   但同理,除非是死神或者阴阳眼(不论人工或天生),是看不到那本书的。即使九晴将影片往上拨到唐朝,拿到一个熏炉来,现实中人,照样看不到,就算你指给他们看,也只是一片空气。   不过这样的能力——九晴通常就会在我打碎了水杯时,将完整水杯拿出来,炫耀一下。什么能力在她看来,都好像没有玩耍重要。   台风,下雨。空气很冷,床榻之间没有暖气,躺上去感觉到的只剩湿和冻,躺久了手臂发麻。   于是我决定换一个姿势,爬起来,坐得好一点。九晴倒是不怕,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像一尾会游的鱼,卷来卷去。   这时候,她忽然放下书,屋里只有一盏灯,照不清她的表情。   她坐起身,忽然左右看看四周的情况,然后仿佛恨铁不成钢地说:“堕落。”   “所以?”   我继续翻书,并没有动。她从床上跳下来,像是忽然意识到了这屋子里就是这么潮湿霉气重。然后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我丧气地说:“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我已经开了抽湿机,扫了地上的垃圾。”   九晴回头,瞪了我一眼:“可是还是不干净。”   “这种天气是这样,”我已经头痛一天了,“等晚上会好一点点,一般晚上的空气比白天好。”   空气有时就是会显得很脏——就像你在有空调的地方,你会觉得那里干燥舒服。你动起来时,不会觉得衣服黏住了你的身体,当然,没有香水味就更好;   但几乎每个商场里都充斥着各种人造香味,好像一只色彩鲜艳的变色龙在你面前晃,无论那只变色龙告诉你它的颜色多好看,你还是本能地知道,那是一只冷血动物。你还是会不舒服。即使努力过了,想要欺骗自己,那是一只可爱的哺乳类动物,但很明显做不到。   但缺点也就这些了。总比潮湿闷热的早上好。湿度正常的时候,空气像清水,清水喝下去没什么感觉,但就是舒服对不对?但湿度高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里头混入了果冻,果冻也好吃的,但是你为了吃下它,喉咙会黏起来,最直观的体验就是潮湿的天气容易头痛。   而且早上有阳光,嗯,这等于在果冻里再黏一把粗糙带刺的荆棘。   ……算了,反正潮湿的日子在头痛,不潮湿的日子也是在头痛,吐槽这个其实很没意思。   九晴不解,“为什么是晚上?”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通常晚上不头痛。”   “你会头痛?”   “超过十年了。”   我随口说,然后九晴再次爬上来——这是张很大的床,足够一人一鬼浪一个午后。午后……想到这个词,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和黑沉沉的天,深深觉得,时钟可能调错了,现在应该是半夜两点。   九晴坐在床角,抱怨似地瞪着我,她的表情要比一般人夸张:“所以你生活习惯不健康,经常熬夜,唯一的运动就是下班以后从来不搭电梯,喜欢喝冷饮,不拒绝喝酒,营养严重不均衡,而且头痛?”   “事实上,那些习惯是近一年才浮面的。”我纠正她。   “但是你的生活干净整洁,你甚至不许家里的钥匙摆错地方。”九晴念念叨叨。然后她抬起眼来,眼神不可思议:“你放纵自己堕落,却不让周围的东西出错?”   “……没错。”   “而且你说话倾向于使用反问或者反答,你很少直接承认关于自己的事。”   “对,”我点头,没有反驳,但也没继续说下去。她学逻辑的速度真快。   九晴叹了口气,凑过来看我手里的书。她想了一想,“这本书说话的方式太无聊了,”她说。   “……说话?”我听不懂。   九晴振振有词,她举起那本书来比划:“对啊,写书就是作者在说话,除了第一人称的小说,所有故事都是作者隔着屏幕说给一群陌生人听的。”   “那第一人称有什么不同?”   “第一人称的作者可以躲在幕后,让主角坐在台前,来面对那群素未谋面却要听她讲故事的人。”   很独特的见解,“所以?”   “讲故事就是作者在说话,”九晴翻了一下那本书的书页,她的眼神透露出她开始觉得这件事很无趣了:“你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她们的思维方式。这才是看书时最好玩的事。”   好玩。   在九晴聊天的时候,她几乎是三句不离这个词,连工作都好像是儿戏。我忽然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听到人工作是为了活着的时候,她会那么震惊,因为死神的观念,和正常人多半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你喜欢哪一种?”   “第一人称,”   九晴的回答毫不犹豫。   “为什么?”   “第三人称的主角太冷漠了。”   然后好像嫌弃补刀不够深,她望了我一眼,“就像你一样。”   我:“……哦。”   九晴深深的不满,“你为什么这么冷漠?”   “因为对于别人的评价,”我说,“只要不影响生活,那么,管不管都一样。”   九晴似乎被气坏了。她躲在角落不说话。很久以后,她才开口:“所以你平日都靠什么在过日子?”她问。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需要和人聊天,”九晴说,她看着我,视线单一而深入,像在审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如果有人不说话,她最后会变成哑巴。”   “所以你看见了,”我低下头,心情黯淡下来,“我就像现在这样,是社交障碍。”   “那你为什么不改?”   “因为我还活着。”   这样的谈话让她泄气了,她彻底安静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是个瞎子。我自暴自弃地开始安慰她,“……嗯,所以,抱歉。”   我很难受,一直都很难受,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这时候九晴睁大眼:“你道歉了?”   “对,”我回答。九晴的反应更夸张,她重新靠过来,背靠着我的右肩,生闷气一样继续嘲讽:“你从来不道歉,就算说了,也谁都看得出来你在客套。”   这样的说法也很伤人,但是是对的。我并不是一直不犯错,所以我的严格和一丝不苟,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我点头,“我学不会客套以外的交流方式,我很抱歉。”   半响,她垂下眼,仿佛很丧气地苦笑:“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身上那种不对的感觉,”她喃喃地说。   ‘你’这个字让人感觉很不安,但是我说:“不对的感觉?”   她抚平手中书籍的书页,然后好好地摆在那里。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才开口说:“你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违和感,但我分不清那是什么。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总之……你看起来和黑白里的其他人很像,但和这世上的一些人不同。”   “所以我是个残废,”我口上揶揄,心底为此震惊,“然后呢?”   九晴忽然笑了,笑声那么轻俏,好像发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你看,”她轻轻地一句句话说着,“你会自暴自弃,你会颓废软弱,你会承认自己的所有缺点,而且摆出一副放弃治疗了的样子。”   九晴的性格和人类有很明显的不同,至少不具备那么明显的社会性,有时候又特别嘲讽。最重要的是,当她认真起来的时候,她可以利用想象力将你的所有细节汇聚起来,然后综合成一个形象。   窗外狂风大雨。   “你不防着任何人,因为你早就放弃了自己。”   屋子里静了很久。   最后我闭了一下眼,惋惜地笑着说:“你说得对。”   猫 第22章 第二十二道题   爱丽丝在十字路口碰到了一只猫。   爱丽丝问猫: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猫:你要到哪里去?   爱丽丝:我不知道。   猫:既然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你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所谓了。   ——《爱丽丝梦游仙境》   天色还是很暗。九晴这时候往后一靠,开口时语气慵懒中带着一丝疑惑:“你……不在意?”   我摇头,“不在意。”   然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了。我闭上眼往背后的枕头上一靠,半梦半醒之间,九晴似乎不再靠在我的肩膀上——可能是因为我太瘦,她转过身倚靠着床头软枕,在狂风暴雨之中,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简直不像是白天,我想。   睡着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织了一张漂亮的大网,丝线交错而且柔软,你放纵自己掉进去,但又隐隐约约有一种网络或许会破掉的预感,带着这种模模糊糊的感想,你终于进去了,最后忘记了进网之前所想的一切。   最终,那只编织着网的手,将丝线织得更加紧密,将你包裹在温暖的感觉里,彻底失去了意识。所以当醒过来的时候,睡得太深的人,会有不认识现实的感觉。因为你坠得太深了。   一个餐厅。   天花上垂下一盏水晶吊灯,桃红色地毯和金色的桌椅与墙壁几乎眼花缭乱,吧台边有穿黑白制服的调酒师和衣着颜色丰富的客人,墙上挂着一张张极大的扑克牌,相对的皇后和国王凝视着我们,醉人的爵士乐中人们来来回回嬉笑谈论。   自助餐桌上,围绕着中心的是一整桌环绕的点心,有摆在小架子上的英式甜点,纯白天使蛋糕上真的有一只展开翅膀的天使,雾气朦胧了冰柜里的冰淇淋,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而最惹人垂涎的是,在中心那里,有一座巧克力喷泉。   它简直是餐厅里的焦点,迷惑人心的巧克力融化下来不断往下淋,看起来就像是永无止境一样。   我们坐在红色软椅里,每个人都几乎陷进了椅子,再缩一下的话,就可以完全躲在椅子里了。九晴最过分,她瑟缩在坐椅里,连白瓷碟都被她捧在怀中,似乎快要睡着了,却又一口口往嘴里送着点心。   她的碟里,全是漂亮的小蛋糕,巧克力染脏了她的嘴唇。她开口:“啊,我想将那个该死的巧克力喷泉喝光……”   “不可能,”我冷冷地说,“你会发胖。”   “发胖就发胖好了,”九晴抱怨,像是全不在意,“——我想要。”   这是一张四人桌,桌子上没有桌布,只有许多扑克牌。那些扑克牌散落在桌上,四方形桌子中间是一个桃心,那个桃心之上,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吊灯。坐在另一边的两个人,是语闲和名乔。   语闲是所有人当中唯一穿着套装的人。黑长裤与白衬衫,她右手袖口没扣上黑纽扣,所以手腕那里看起来非常违和。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捧着碟子吃下一小口司康饼,微笑:“别担心,还有很多时间。”   她身边的名乔摇了摇头:“不,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她穿着悠闲,灰色露肩上衣和深蓝短裙,衣衫上有无数个线条纤细的菱形,但她的动作和姿态看起来非常拘谨:两条腿紧紧靠在一起,碟被她摆在腿上,小小的碟里每一件甜品都方方正正,显然她尽管尽可能让自己放松,但实际上衣服就是衣服,她本人还是很紧张。   她看一眼手表,手表是扣在她右手上的,但很奇怪的是,她的手表向着内侧,但她抬起手腕时看的是外侧,她看着那一小截表带(不是表本身)说:“还有三十四分钟,自助餐时间就结束了。”   我的白瓷碟里是一份漂亮烤成金黄色的吐司。它的表皮有些焦而硬,巧克力在其上浇出了一个九宫格,笔直到让人吃惊的直线,而旁边摆着两颗沾满了巧克力的樱桃。樱桃本来就又清新又甜又酸,但巧克力无疑让它更甜腻了。   很快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在玩扑克牌。   桌上那些散乱毫无规则的扑克,就是我在玩的东西。它不止四种花色十三张,我们也不是在按现实里的任何一种规则在玩它。每张扑克牌就摆在那里,我们所需要的,只是看它们一眼,排列出最被人喜爱的组合。   当排列正确以后,胜利者就可以吃一口自己碟子里的食物。   就在这混乱而让人迷醉的环境中,我们开始了又一局游戏。   九晴是吃得最多的那一个,她几乎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我偶然的提示,就吃光了所有自己;而我其次,九晴为了报答我,给予了我不少帮助,但直到游戏的最后,我依然不曾吃到那颗樱桃;而语闲吃得最少,直到游戏的最后,她依然没有扣上右腕上的纽扣。   当我放下碟的时候,那颗樱桃依然摆在那里。沾满了迷人的巧克力,但我却没能吃到它。   这时候,餐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寥寥几个坐在角落里的客人,我们走向收银台,柜台里站着的收银员是陆止。语闲不费吹灰之力就算好了平分的数目,我们各自掏钱,就在我将钱交给语闲以后,我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忽然之间,我看到地上有一滴滴的巧克力。   在那个甜腻迷醉的环境之中,那些深色的巧克力看起来就像血。   我顺着那些巧克力望过去,看到它走向了门外——整座餐厅以外。   我回头看了队伍一眼,确认没有人在意我。九晴似乎与她们就着价格起了争论,没有人看我,于是我循着血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到了最后,我的脚步甚至加快,我似乎急切地想要离开这座餐厅,追随那些血迹。   等我走到餐厅门外的时候,我发现巧克力渍停在了一面墙之前。   那面墙是巨大的扑克牌,你打不开它,也进不去里头。   ……只是一场意外?有人将巧克力滴落到了这里,然后他站在墙边擦干净了自己的衣服?   我不知道。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极其微小,像是小孩子却又深邃得可怕的声音响起了:“进来吧,来救我——”   绝望的哀嚎和惨叫。有人在求救。   我望着那面扑克牌一会儿,妆容一丝不苟的红心女王也看着我。很快,我进入了那扑克牌深处。黑暗将我吸了进去,然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像是机房一样的地方。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冻人的铁色让人觉得冷。   但觉得冷的是其他人,不是我。   我继续往前走,然后看到了一个巨大、诡异的场景。在冰蓝色房间的最深处,有两排牢笼在那里。就像是宠物店里,所有动物都被当成商品售卖。而那些巨大的笼子里,是一个又一个小孩子,他们大多都倚在笼子里睡着了,即使灯亮着,他们也不在意。   所有孩子都睡着了。   滴下巧克力的人是谁?就在我准备一个个仔细找的时候,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了一道微弱的声音。“你、你来了——”   他的声音非常微小,仿佛害怕被人察觉。——这个声量我能够听见,但其他与我同龄的人则不能。我回过头,看见最外围的一个笼子里亮起了灯,那个笼子里,有两个小孩子。   他们都是金发男孩,一个很胖,一个很瘦,那个胖男孩已经睡着了,瘦男孩却还没有。他低声呼唤着:“求你救我们出去,我们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天了。”   我却摇头。   我救不了他们。   那个男孩却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不停地向我倾诉。他们说,他们是在四五天之前被抓进来的,这里的所有人都放弃挣扎了,没有人愿意救他们。他的兄弟吃了太多的食物,于是现在已经睡着了。   他还没有。他还清醒。他哀求我去找钥匙,打开这栋牢房的钥匙。这个男孩子说着说着,眼中闪烁出了泪花,看起来楚楚可怜。   “不,”我摇头,第一次觉得难过:“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陪你们去死。”   男孩睁大眼,他的金发在这种环境下依然耀眼,而且柔软干净。我似乎躲了起来。随后,我看到的是一个个成年人进门来。他们各自拿着不同的东西,有些是食物,有些是棉被,有些则只有自己。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手里都有钥匙。   我很快就认出来了。   那些成年人和小孩子长得极其相像,或者说,他们是长大了的孩子们。这些人将他们带来的东西塞进牢笼,然后用他们带来的钥匙,重新锁上了那些笼子,继续将那些孩子困在其中,不管他们如何哀嚎哭喊。   然后他们离开了。   接着,我醒了过来。沾满了巧克力的樱桃,大张的红心女王扑克,红金色的布置,金黄色的吐司——   头痛。   九晴的声音在远去响起:“你的冰箱又空了吗?”   我的喉咙干涸,一个字都说不出。九晴就那样暴力地直接开了灯,惨白的灯光让人想死。她说:“雨已经停了,有一桩案子。”   我完全听不懂。   我抓起床边的水杯,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才抬起头:“我、我是说……”   “啊?”   “你有没有巧克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单元要开始了。   -我的存稿终于耗光了。   -那个梦和剧情无关。 第23章 第二十三道题   九晴比我还搞不清状况。   她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盏小小的仙人掌灯。然后她将它砸到地上,用镰刀狠狠捶碎,于是屋里又回归了黑暗。九晴其实并没有真的开灯——她的能力是偷取过去,她可以按下它,让虚幻的灯光发散出来。   但如果不是有阴阳眼,我照样看不到所谓的‘灯光’。然后我走过去,开了灯,这一回的灯光看起来不那么刺眼了,然后我问:“你怎么知道冰箱里没吃的了?”   九晴站在冰箱前,但很明显她没打开它。九晴摇头,“我只是看见灯熄了。”   我这才望向冰箱。这个冰箱右上角有一盏蓝灯,亮着的时候就代表有电,没亮的时候就没电。“呃……不,熄灯只是它没电了,不是里头没吃的了。”   与此同时,我打开冰箱,它断电了,冰箱里的灯怎么按都不开,同时摆在里头的东西都开始滴水——可能是出问题了。我研究了一会儿,觉得现在可能研究不出来什么结果,于是将冰箱里的几瓶酱料和一个面包拿了出来,挪到另一个冰箱里。   九晴看着我用这么笨的法子,不禁愣住:“你只剩这个办法了?”   “对,”我将手上的水擦干,咬住面包,同时看了一眼时钟:早上五时三十八分。   九晴坐在一把椅子上,事不关己的样子。我问:“你刚刚说有案子?”   “嗯,”她点头,有点闷闷不乐的,“在你睡死了的时候,我回了黑白一趟,”   她的语气让人知道:她不止做了这么一件事。不过我没问。我正蹲在整理柜旁边寻找巧克力。结果找到了一排黄色包装的三角巧克力,我撕开包装纸,再咬一口,廉价又甜美的味道涌入齿间,咬久了还有一点点的巧克力沙在里头。   很好吃。可能因为我饿了。   我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医院?”   事实上,大部分的自杀案件,如果还在第一案发现场呆着,那说明才发生了没多久;而如果在医院,那就说明案件发生有一阵子了,现在已经进行了基本的采证。后者比前者多,因为自杀案件的前提是:确认那是自杀案而非他杀案。   严格说来,这个过程本身和我没什么关系,也不算特别复杂,但却是黑白的业务流程之一。   偶尔也会出现BUG,比如当我们查案查到差不多的时候发现那是他杀,那就……非常尴尬了。将案子重新交回去,而且还要和委托者解释,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们查错了这是他杀案”——不过这种情况不常出现,真的。如果经常出现我们就不用混了。   “嗯,”九晴点头,但是她的表情很复杂,“但是……我建议你去看一眼案发现场。”   屋子里非常安静。九晴似乎很少这么说话,尤其是在只有我们的情况下。   我将包装纸丢掉,斟酌了下情况:“现场出现什么了?”   “危险。”   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垂下眼,仿佛沉思,她没有说更多的话,好像她的语言已经不足以描述案发现场的情况了。   不论从什么角度看,能让一个见惯死亡的死神这么说,肯定很危险。   于是我应了一声:“哦,我会去的,你先等我一下。”   巧克力挺好吃的。我想多吃一点。   说完我关上了浴室的门,躲进去。洗嗽梳洗穿鞋出门上车,九晴一路都没说话——这太奇怪了,即使她不是个擅长讲话的人,她也依然会说,好像这是她的本能一样。但因为这样,所以我也一个字都没有问。   唯一的变化似乎是:她不再隔着玻璃看窗外,而望着上车的每一个人,所有人的言谈举止和衣着都落入了她眼底。九晴一旦认真地开始观察一样东西,那么她得出的答案通常也异常惊人;无论是过于脱线,或者异乎寻常的到位。   我吃掉刚刚从便利店里买的巧克力,将包装纸折一折,塞进了口袋。   我们下车,随后到了案发现场。   “……我懂了,”我表情复杂,“这就是死者选择的……环境?”   我沉默了很久,才找到一个适合的词。现场人群来来去去,我和守在防护带外的人打了招呼以后,就进去了。这里远离城市,几乎就是一片不毛之地,是山边才有的风景。这一片美好的森林简直让人吃惊,因为居然还没开发商看上它。   九晴更快一点,她在森林里穿行无障碍,只要她愿意,那些树枝就碰不到她了。我不停地撩开那些树枝,扫开肩上的落叶,这是一片很茂密的森林,相对地,山上的雾气也非常浓郁,不用看天气报告都知道能见度降低了。   十重迷雾。   在绕了很多弯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而目的地里——没什么好惊讶的——又一个死者选择了自缢。绳索挂在树枝上。当然,如果是忽略所有情况的话,这看起来并不奇怪。   但偏偏,死者选择了最靠近悬崖边上的一棵树。   悬崖,我们已经离它非常近了。   本市的城市化程度不算特别高,所以这种深山老林里并没有栏杆。这种地方还是挺多的,按道理来说政府当然应该设护栏,但前提是它被发现了。所以,这个悬崖连象征性的栏杆都没有,只要挂在这棵摇摇欲坠的树上,可能在吊死之前死者就已经跌下去了。   我走过去,看到死神无所谓地坐在树上,一点也不怕摔。   万丈深渊,一跌下去就必然会死。当你看着它的时候,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感觉不安全。这样的环境……   “怎样?”   “很难说,一般自杀环境反映了死者的心理,但其中牵涉的原因很多。”   这句话似乎开始让九晴觉得无聊。   “还有呢?”   “你可以认为死者是因为怕自己死不掉所以选这里,”我耸肩,“或者认为只有走这么远才能撇开所有人。”   九晴反了个白眼,终于不继续问了。   她接着研究生命线去向的同时,我从别人口里问到了一些信息,甚至于等回到黑白的时候,已经能归纳出完整的资料了。这次的自杀者本科毕业两年,新闻学出身,就读本地名校,但似乎不是本地人。   “委托者是她的合伙人,”语闲耸肩,挑起一边眉毛,意思是“又有麻烦了”,“家庭背景不清楚,不过……她们的项目刚刚开始了。”   她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奇怪,我放下了档案,看到她随意地浏览着电脑屏上的一切,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项目?”   “她是个创业人士。” 第24章 第二十四道题   一间屋,两把椅子,一张床。   我走进死者家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有点窄的小屋子,保守估计可能二十平米,有的东西一眼能看全。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木桌,两张椅子摆在墙边,生活用品不多,看上去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打扫了,如果这里有阳光,首先照清楚的一定是边边角角上的落灰。   典型的白领生活,这基本就是个可以住人的盒子。   语闲的信息,基本全是从委托者口里听来的。   那是个很着急的人,而且发现死者的人也是她。她是一名游戏从业者,策划。我进屋时,看见她正坐在屋里其中一把椅上,低着头在刷手机,她打字的动作很快,而且看得出来似乎是在和谁说话。   我没走近,先说一声“你好”。——因为她很忙,而黑白离“案发现场”和“死者家里”都很远,所以折衷了一下,在这里问话——不过说起来,这样可能更有用。我左右环顾,奇怪的是,看不到什么私人物品。   她这才抬起头来,她穿着比较悠闲的卫衣,但下半身还是西装裤,长发有些凌乱,眼神略显空洞,却依旧说:“啊,你好。”说着她收起了手机,加上一句:“不好意思,我看入神了。”   我点头,“不要紧。”   然后我想了一想,“你等一会还要回去上班么?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指了一下手表,她摇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晚一点回去也没关系。”   我耸肩,反正无所谓,刚才做的事只是为了体现一下人情的存在而已。   “我叫十雾,这桩案件的执行者”“久因,姓连。”我们很快地交换了一下名字,我拿起录音笔示意了一下,久因点头,表示不在意——全过程都在非语言的沟通下进行。   “对了……为什么是执行者?”她问。   我想了一想,“因为自杀者的案件,需要推理的部分比较少,不好叫调查者,很多时候是在打杂翻录影片,所以就这么喊了。”   “哦,”她连忙应是,似乎听得有点入神了,但却没有进一步询问,反而苦笑一下:“好……那请开始吧。”   久因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但还是能看出来她明显容颜憔悴,没多少精力应付一场详细的问话,所以我在脑内删掉了不少问题,然后开口:“你和死者是大学同学?”   “对,”久因将手机摆在桌上,然后道:“我们……认识挺多年的了。”   “很多年?”   我打开笔记本,将它摊在腿上。这样空谈的坏处就是,没有桌子。久因承认,眼睛微微向上,仿佛在回忆“四五年……起码六年了?”   “这么说,”我将圆珠笔倒过来,用大腿按了一下笔盖,“你们也是同事?”   久因看起来很悠闲,但看不出学历和背景。我能够拿到死者的资料,但不代表能探听久因的隐私。她点头,随后说起了这五六年间发生的事情。她和死者是大学同学,当年室友,在同一个宿舍里呆了四年,毕业后一起创业。她们一直是朋友,即使中途遇到过很多意外,也吵过很多次架,也没改变过。   “父母呢?”   “很少,基本没听过她提起她爸妈”久因皱眉,似乎在回忆。但很快她调出一张照片,那是她们的毕业照,死者和她一起站在照片里:“不过你看,这张照片……是然安她妈妈来给她拍的,拍得还不错。”   “工作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工作……然安能力不错,就是很容易拿不准主意而已”   她耸肩,显然并不在意这个。然后三方面:家庭、事业、感情基本都问遍了——答案就是没有。   她的确离家已久,但在大城市里像她这样的年轻人也挺多;她工作能力没问题,至少没有到事业失败要上天台的地步;而感情,据说死者是谈过两三次恋爱的,但几次都是和平分手(至少她的挚友这么觉得),已经单身一段时间了,而一个思维逻辑没什么问题的人,是不可能因为单身太久而自杀的。   更何况,这一切都无法解释一个问题:死者为什么会在那种不毛之地自杀?   叮,又一个五星案子。   所以,“我能看看那条短信么?”   短信。久因一开始似乎没想起来,但她很快开了手机,用的不是任何一种社交应用程式,而是最普遍的短信,没有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没了看起来好看的名字,就只是最简单的文字而已。   “我已经完成工作任务了,请你继续加油。很抱歉,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死者的遗书。二十七个字,只有三行。   久因很内疚,她笑了一下,但明显不是开心的笑:“然后我就来找她了。但是没找到,最后我追来了这里,才发现她……已经晚了。”她说。她低下头,头发披垂下来,她的头发没有染色,现在看起来略显凌乱,是忙乱了一天的最好证据。   “请节哀”我说。   “没事,”这话明显是客套。   而下一回,久因似乎还要去医院。我们交换了电话号,她要通知死者的父母——她是死者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紧急联络人。而我站在房间里,缓过了一口气,才望向刚刚从露台里出来的九晴,“怎样?”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九晴已经折腾遍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   “你呢?”   她问。   “还能怎样?”我自暴自弃,“更成熟的死者,更庞大的社交圈,更复杂的数据,更恐怖的运算量。”我吐槽。   她眨眨眼,显然并不是很懂。不过她走过来,倚在床边,“这个自杀者的生活很单调,没什么好看的。我全看了一遍,她在这屋子里,基本什么都不干,吃喝睡,顶多看看手机。”   “还有呢?”   我问。现场没有什么人,不过门已经被上锁了。我左右看了看,但没什么好看的。就在这时候,九晴开口,“对了,还有这张桌子,你看看,情况好像特别不一样。”   桌子?我皱眉。   我退后一步,看了它一眼。这张桌子特别干净,上面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好像被人打扫过一遍似的。——连床脚附近都有灰,但是桌子上明显没有,附近的地面都扫了一遍。这时候,九晴将手放在桌上。   然后回忆就那样弹了出来。   回忆之中,灰暗的屋子,小小的木桌上有一盏台灯,摆着几本书(摆得很整齐),因为灯光昏暗所以看不清书名,只能隐约看到几个汉字,但能看到:全部书都是十六开,比较厚,书皮同样也很厚,每本书应该都可以好好地立在桌上,应该不是流行书籍,至少也是传统文学。   死者低着头,不知道在纸上画些什么。   九晴的声音从幕后传来,“你看?这里明明是有东西的,但现在全没了。”   ……我懂了。但是再下一幕,死者就关掉了灯,悉悉索索的似乎是离开了这张桌子。随后,画面一片灰暗,最后彻底变成了一片灰雾。又是打不开的回忆。   九晴这时候收起手,“喏,就是这样。这间屋子里……基本没有什么回忆可以打开,全都是灰雾,这样的话,死者的灵魂状态恐怕已经很危险了,而且我刚刚追踪了一下生命线,死者这次应该是在本市的,但不知道在哪儿。”   “所以,”我试着归纳整理了一下,“这是一个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死亡原因的死者,同时也是一个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作案手法的凶手。而现在,这张桌子上本来应该有的东西,基本全都不在了?”   九晴在屋里看了一圈,然后特别诚实的回答:“你说得很对。”   ……每件案子的开始,总伴随着困难和荆棘。   在基本搜集完现场,再到死者的公司一趟,搜集到了她在公司的私人物品之后,我终于回了黑白。上楼,将东西搬回仓库,然后看到了执行科熟悉的办公桌。   因为很困,我打了个呵欠,一眼就看到九晴趴在办公桌上——已经睡着了。她的披肩没披好,眼看就要掉下来了,但没人给她盖,于是我将它拉起来,盖好。然后我继续工作。   死者季然安,是个游戏策划,而她所负责的游戏叫,《剑道》。   九晴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试图从游戏首页刮信息。她迷迷茫茫地抬起眼,然后说:“你在打游戏啊?”   她揉了揉眼,然后凑过来,也没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就那样望向电脑屏了。屏幕上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幻光虚影,像真的游戏角色和看起来都好像镀了一层光的各种按钮和字体,文字很小,不过很明确的就是:这是一个和剑有关的游戏。   看《剑道》的背景介绍,这是一个架空武侠游戏,游戏最大的特点就是剑。让人眼花缭乱的招式与门派,我刚刚搜索了一下相关资讯,但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头绪。   “嗯,”游戏正在下载,“你睡得真死。”   昏暗的灯光之下,九晴爬起身,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脑屏幕。办公室的灯已经开了,但不知怎么我就总是觉得这个角落实在很暗。我轻声交代了刚才听到的关于然安的资料,她始终静静地听着。   然安和久因是大学同学,当时两个人报的都是新闻,大学时候她们选择了创业。   经过几年的时间,她们的事业终于有了一点点成果,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剑道》。这是一款角色扮演网络游戏,但就在游戏开始公测的这个时候,然安却选择了自杀。   她皱眉,“剑道?”   她的反应,就像这是一种新事物一样。“对,”我浏览着网上的资料,“死神小姐。”   九晴耸肩,并不是很在意。她关心的似乎是另一个问题:“你能从游戏里看出什么?” 第25章 第二十五道题   “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这样回答。我进去,它继续加载,鼠标变成了一把小小的剑,蓝色的,尾端有一滴雨水,人手绘画出来的精致。九晴似乎反应不过来,微微“啊”了一声,却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小声多了。她随即发问,“可……这是她的作品吧?”   我摇头。   “游戏不是小说,不是漫画,不是广播剧。它是一群人弄出来的东西。”我趴在那里,电脑旁边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台灯,比起其他人摆了花盆,贴了便利贴,有玩偶或者水杯的办公桌,简直寒酸得过分。   九晴安静了。她看起来像是在想些什么,但这么一句话,是得不出什么结论的。   “唔……所以?因为小说和漫画都是一个人弄出来的,所以就会比较不同么?”   “差不多,”她的领悟力和理解力很强,一瞬间就抽出了重点,“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挺片面的,所以它们做事,总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游戏的配乐,作者可能想要一段古筝曲,最后找不到了,就换成了二胡。各种问题叠在一起,结果作者最后折腾出来的,和它原来想要的就不一样了。”   九晴沉默许久,“比如?”   “比如这个游戏。”我说。然后被敲了一下脑袋。   这次不是镰刀只是手,没那么痛了。   九晴声音冷冷,“你又敷衍我。”   “好吧,”虽然我刚才只是随手看到什么就想什么,但现在我只好继续努力发散思维:“嗯,比如人类,没有谁是一出生就想死的。”   办公室冷冷的灯光打下来。九晴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侧过脸好象在逃避什么:“……抱歉。”   我摇摇头:“不,自杀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无关。”   我登入游戏。要输入游戏账号了,我沉默片刻,接着随手拉过旁边的一本书,将国际书名号打了下去。   九晴忽然抬起眼,“所以你一开始,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名字都懒得起的?”   我停下了手。   有时候我很羡慕游戏里的小人,他们跨过了那么多障碍知道面前有那么多危险却还是继续向前,从来不会后退,而不是像躲在屏幕后的我一样,什么都不敢做。   “……不是。”不是的。   “那你一开始会怎么替你的游戏角色起名?”   我努力想了一下,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回忆了,所以我不是很能想起来。最后我说:“我的第一个账号名,叫十雾九晴。”   这次轮到九晴愣住了。她眨眨眼,因为她趴着,以一种极其不健康的姿态趴桌上,所以不太看得出来,她什么表情。但是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你和我?”   我跟着一起静音了。九晴眨眼的样子很单纯,仿佛我什么都不应该想。   我转过头去打密码,然后开始翻文件夹,陌生而单薄的书面文字一行行略过眼底,这是世界上最缺乏感情的语言:“……其实十雾九晴是一种天文现象,意思是如果出大雾,那天一定会放晴。”   打完密码登录,这些流程都没什么特别的。   对——没什么特别。   就在这时候,似乎她的好奇心又出来捣乱了:“不包括雾霾吗?”   我差点被水噎到:“……不包括。”   然后过了这一段,游戏终于开场了,最开始是一段独白,但一看就知道是架空的故事,没什么意思。在我按键盘的时候,九晴坐起身,似乎终于被故事吸引得认真起来了。她特别不专心,除了面对能娱乐到她的东西以外,其他东西都不乐意多看两眼。   我说:“但还是能看出来一些东西的。”   九晴望过来,那表情活像在问“为什么”,随后收敛回去了,大概是想起了已经拐了十万八千里弯路的话题。我说:“既然死者是策划,那么通过游戏的总体状况,还有玩法,也能看出来她的水平到底如何,说到底,这是人家用全副心血折腾出来的东西。”   听见这话,九晴皱起眉来。“不一定吧,她不是都说了么,那只是她的工作任务而已。”   我:“这话,等我们看完她所有的作品再说吧。”   游戏开始。   因为电脑只有一台,我用手机开始拍下所有看起来有用的东西——很多。如果死者是美术系出身,那么我们就只需要拍图(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如果作者是历史学或者中文系出身,那么就多关注一下剧情;但是死者是策划出身,又是老板,整个游戏她都有可能插手,所以……要拍的东西就多得多了。   据久因所说,死者然安是那种全才,她不是不管事的老板,正好相反,她亲力亲为尽心尽力,而且就这样居然在员工口里的声誉还不错。   而且她还不是管理科毕业——用人类社会的眼光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才。   这个人绝对不是因为社会性原因而自杀的,目前能看出来的就这么多了。   我那滑稽的数字账号,在右上角弹出来。屏幕右上角飞出一只凤凰,它的翅膀掠过屏幕,耳机里传来凤凰的清鸣。翅膀掠过去以后,屏幕漆黑。   造它的人已经死了,它却仍旧栩栩如生。   【“你活不了多久了。”】   这句台词弹出来。我愣了一下,但还是任由它继续往下跳。我玩过大型网游,但大多数时候,没人会费心思在游戏剧情上,或者说,他们更重视的是玩法。随后几句台词往下拉,发现我们被关在一个牢房里。   九晴看着屏幕皱眉:“古代的牢房不是这样的……”   “这不重要,”我说。   ……   十五分钟之后,我将游戏关掉了。九晴还在那里纠结这个游戏的细节不够真实,却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关掉游戏。我叹了口气:“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重复了这句话一次。   “怎么?”   我很诚实:“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玩法新颖,画面精致,程序……呃,程序运行至少是顺畅的,没卡没出BUG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九晴反了个白眼,某只过分执着的考据党显然并不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那又怎样?”   我看了看手里的资料,那是一些大型社交网站上的风评。   截至今天,剑道也都很受欢迎,它以精致的画面闻名,首日服务器就爆满,到现在死者都死了一段时间了,它的热度还没过。据久因所说,这个游戏会按照原本计划上市,整个过程顺畅得不得了。   我吐槽:“如果死者是因为缺钱而自杀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研究她的案子了。”   九晴望了电脑屏幕一眼,这是个商业化的游戏,前景可观,如果然安还活着,那么她的前途肯定一片光明。久因甚至说“她过得那么好,为什么要自杀”。可见用社会人类的眼光看,她绝对没有理由自杀。   “然后,”我自暴自弃地说:“你知道商业化游戏最大的特色是什么吗?”   “……能捞钱?”九晴试探着问。   “不是。”   “符合你们的审美?”“不对”“男女主角都好看?”“够了”   在这样的对话反复了一轮以后,九晴放弃了,她扬声质问“那到底是什么啊?”   “你说的那些都对,但那和这桩案子无关。”我望着A4纸上的《剑道》二字,“商业化游戏最大的特色是,看不到作者的灵魂。”   如果说小说好歹是人写出来的,是体现人性和作者倾向的作品;而漫画有人的样子,不识字的人都能看懂画;那么电影和游戏,显然凌驾于这两者之上。它们费钱,而且夹杂了太多人的想法在里头,原本创作者的心态,剩下来的自然就不多了。   我叹了口气。如果死的人是一名小说作者,那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算了,是我刚刚走错路了。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入手吧。”   我离开电脑,开始整理旁边的一箱箱文件。这是公司内部的文件,全部总结出来也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官方书面文字而已。但是如果将这些幕后的东西,和产品本身结合起来,就能找到多一点线索。   就像是一篇小说,和作者的大纲、涂鸦草稿,两者合起来看,就能看出来“啊原来作者这个设定是这样想出来的啊”一样。   就在我在那里准备靠眼睛寻找线索的时候,九晴却在那堆被我丢下的文件里折腾。就在我翻出来关于游戏设定和角色的废稿时候,九晴忽然小小地喊了一声,是那种激动的喊声。   “怎么了?”我问。   她指着一份文件:“你来看这个,好像挺有意思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道题   在垃圾堆里发现宝物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这绝对不是九晴的专长——她属于那种会在废纸篓里头找完好纸张叠飞机的类型,但是更多时候她找到的不是一张正方形的纸,而是并没有什么用的废纸。我走近去,拿起那份文件看了一眼。   那是一份会议记录。普普通通,甚至看不出来是谁写的,因为这玩意儿谁写都一样。   直到九晴将手放在会议记录上。立刻,一段回忆弹了出来。九晴抿了抿唇,抱怨说:“这里差不多全是灰雾,就只有这份还能看了。”   回忆开始播放。   我们看到,办公室,百叶帘,灰色桌子,冷白灯光。那份会议记录就摆在桌上。然安坐在座位里,这很明显是她的办公室——而久因站着。两人没有说话,倚在墙边的久因,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怒意,然安低着头,看起来很疲惫。   然安扎着高高的马尾,穿戴打扮和久因一样悠闲中带一点正经,卫衣和黑长裤,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军绿手绳。年轻的创业者看起来像是素颜,眼底黑眼圈很深,但皮肤很白。   她们都熬夜了,但久因化妆了而已。接着,我们听见久因的声音。   “你到底想怎样?”她说。   然安不出声。她也没有反驳。   “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如果不拿定主意,那么接下来我们还是赢不了。”久因继续。她侧过脸,像是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所以她不肯正眼看着然安。她没有绑头发,凌乱的长发垂下来,微微遮住了她的表情。   办公室里,安静得过分。隐约可以听到外间人们打键盘的声音。   那份会议记录静静地摆在桌上,就像是一份无用的摆设。很久,然安才说:“我很抱歉。”   久因这才抬起头来。但她眼里没有惋惜,她望着自己的合伙人,最后张了张嘴,说道:“我也是,然安。”   然后她转过身,推门出了办公室。不算厚重的门被人推开,随后重重地合上,永远地隔绝了这个办公室和外间的一切。那道门并不算重,只要扶着它让它慢慢放下来,它就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了。但是久因没有那么做,因为她已经累到没有心情体贴其他人了。   然安坐在那里很久,如果不是百叶帘里微细的光影变化,还有外间模糊的人声,我会以为这是一张静止不动的画。过了很久,然安忽然抬起手,拿过桌上的那份会议记录。她盯着记录最下的会议人员名单,那上头有她和久因的名字——连久因,季然安。   她的表情错杂着怀缅与不舍,她低下头,一两缕没有绑好的发丝凌乱了她的表情,她抿了抿唇,随后将它重新摆回桌上,用文件夹收好,摆到她看不见的角落。然后她伏在桌上,开始哭。   她的哭声很压抑,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你会知道她确实哭了。但再次抬起头来的那个她,面无表情,神态冰冷,她抽出纸巾干脆地擦干脸上交错的泪痕,随后走到角落,决绝地将它丢到垃圾桶里。   决绝——这个词很不恰当,但我想我应该用它。   然后,影片结束了。   九晴收回手,一时没有说话。她的表情看起来同回忆里的然安差不了多少,仿佛她已经代入了她的身份。看见她这样,所以我也安静了。我伸手去拿那份会议记录,那是关于《剑道》的会议,其中内容主要与美术有关——正确点讲,是角色形象设计。   这年头什么都要漂亮,人们沉醉在美丽的虚幻光影之中,还有好看的动作描写,游戏们竭尽了全力,营造出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略略翻了几页,但什么都没能翻出来。这只是一份会议记录,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公事。   但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什么。   我拿笔圈起其中一个词“角色形象”。角色形象这词挺复杂也挺简单的,就是说角色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但我想起它,不是因为这游戏里的衣服有什么特别。并没有,它作为一个受大众欢迎的游戏,唯一的特色就是好看。   而且能让九晴这个外貌协会看到移不开眼,我想它一定很美。   角色形象、美术、绘画——这几个词汇聚在了一起,我抬起头准备对九晴说什么的时候,九晴已经先一步开口了:“那张桌子!”   她脱口而出,像是在刹那间撞到了这个词一样。   我:“……”   虽然有默契很好,但是我总有种台词被人抢了的感觉。我揉了一下眉心,觉得有点烦,但又不止是这样。九晴这才望过来,她歪歪头,一脸懵懂:“欸?你怎么了?”   我:“……没有。你继续。”   我要说什么好呢,说自己也想到那张桌子了么?我这么想着。然后九晴才诺诺的应声了。她很兴奋地开口:“我们在然安家里,不是找到那个关于桌子的回忆了么?那张桌上的东西全没了,但是那时候……我记得她在画画来着。”   对。我点头。   “她在画画。那张桌上有几本很厚的书,而且她似乎伏在桌上在画什么。”我继续回忆。如果一次碰见和画有关的事情算是巧合,那么两次就绝对不算了。我在心里默默这么想着。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是命中注定,不过在我看来,两次就够了。   毕竟我们能研究的东西就那么多,一样东西出现两次就已经很奇迹了。   九晴很兴奋:“这是不是在说,她是个画画大师,但现实却勉强她去做策划,而她不愿意,所以最后就自杀了?还是说然安的右手不能画画了,她没办法造一个自己想要的游戏了,所以她才会自杀对么?”   ……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好了,我屈辱地想。   “你很有想象力,但没有证据支持这种说法。”我认真道。“首先,然安做策划做得很不错,不是人人都是天才,不想做的事情也能做得很好的。而且根据各种报告,她的右手直到死前都还好,除了自缢,她身上没什么伤,连被虐打的痕迹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说完,九晴才静下来。她耸耸肩,不甚在意的样子,“那你怎么想?”   “嗯……”我沉默了一会儿。   完了,死神的影响力太强大了,我现在脑子里就只剩下死者吊着右手不能画画一脸“人生无望”的画面了……明明这次她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脑补。我敲了敲太阳穴,就像平常她做的那样,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九晴:“你在做什么?”   “寻找我的理智。”我答。   九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她觉得她做错了什么。“那……你想继续听我的推理?”   “……那不叫推理,谢谢。”那只叫瞎扯。   我吐槽。   然后就好像开车开过头忘记了刹车一样,我冲过红灯以后,就立刻冷静了下来。我望向那份会议记录:“回忆是不会骗人的,所以那时候然安确实是在画画。而这一次,她崩溃的理由看起来也是和角色形象设计有关。”   我慢慢地说着。   “如果两个线索加起来,我们可以认为有一个问题在困扰死者,而这个问题和绘画有关,”我压下声音,“而已知条件之一是,这是一个游戏。游戏包罗万象,但其中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画面。假设死者会画画,那么她肯定有想画的东西,扩大范围的话,就是想画的东西,本来已经包括在这个游戏里了。她想通过这个游戏表达出来。”   九晴点头。   她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我所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我问:“怎么了?”   “不——没有,”九晴低声说,“你说的话应该是对的,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你要我说是哪里……我也说不出来。所以你继续好了。”她无所谓地摊摊手,看起来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   “嗯,那继续。”我说。   我翻了翻手机里的图片。   因为回忆是拍不进手机里的,所以我当时只是用简单的语言在手机里总结了一下。   “所以,”我看着那几行字道:“首先假定她会画画——那么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确认她画的真的是画,而不是别的什么。确定了以后,就可以去找找看她遇到的、和画画相关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嗯……”九晴的表情仿佛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而她听不懂:“所以呢?”   我拿出手机,我是在死者的公司里捞回来这些东西的,当时上去过。我说:“假设死者会画画,那么她身边的人应该也知道;假设死者因为画画和公司里的项目起了冲突,那十有八九和项目负责人吵过架。”   然后我低头继续在联络人里寻找电话号。“所以,我们只要找两个人就好了——久因和公司里的美术部主任。” 第27章 第二十七道题   食堂。   约到美术部主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桩案子发生在剑道公测开始以后,而游戏的反响非常好,接下来还要忙上市的事情,感觉如果要约到人就只能加班了。不过,结果一切比我想象的要顺利,至少不是像毕业找工作那样一波三折,最终是约在某一天上午,在黑白的食堂。   黑白的福利按正常人标准来说应该很不错,早上有各类酒楼那样的小点心,苏灵进门的时候还左右张望了一下:“你们食堂……感觉挺好的。”   “还好,”我试着放软声音,尽可能让自己说出来的话不那么吓人:“有时候人满为患,能抢到吃的就不错了。”   我们拿了一堆吃的,小笼包和灌汤饺,一小只的珍珠鸡,小巧别致的蒸粉果,三只小蛋挞油亮油亮的,还顺手拿了两碗例汤,是老火汤。   每人面前一碗汤,在食堂边上坐下,苏灵还是蛮客气地说了句谢谢。我先咬了一口蛋挞,因为这是桌上唯一偏甜的东西。   我们寒暄了一会儿,苏灵已经算是那种好相处的人了,话题却还是绕了两三个圈,才绕到自杀这件事情上。这时候,桌上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已经吃完了,只剩下两碗颜色寡淡的汤摆在桌面上。她垂下眼,叹了口气,气氛立刻淡了下去。   食堂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下意识掏了一下录音笔,却最终没有用它。   “你说我们然安吧……”她的声音有点软,听不太出年纪,在电话里可能有人会以为是学生:“她是个好人,平常对部门里的人也不错,经常买点吃的带上来。”   她话是这么说。   但一般而言,就算年轻人容易接受“自杀需要调查”这件事,但他们也不太可能说一个自杀死了的人的坏话,因为这样不道德——所以很难从问话里筛选出有用的话,嗯,语闲说的。我想了一想,这一刻仿佛所有心理书都起不了作用了:“你认识她很久了?”   重点一:不要在他们面前提死者两个字……嗯,代入九晴想一下,如果老在她面前提名乔或者语闲死了,她肯定会炸毛的。   “对,”苏灵点头,“我进这家公司差不多一年了,是她请我来的。”   接着苏灵才慢慢说起她这一年多的经历。她和然安是同学校的人,比她们大两岁,在社会摸爬滚打的时间比她们长,那时候被然安和久因拉拢进来,做了《剑道》的幕后班底之一。   据她所说,那时候公司已经上轨道了,作为一家小型公司,类似于作坊一样的,几个项目都捞回来了不少收益,有了一定的资本,那时候正好准备进军网游,开发大项目。那就是剑道的开始,她几乎可以说是见证了这个游戏诞生的全过程。   然安和久因一直很合拍,她从没见过她们吵架,两人的管理理念也挺相近的,总而言之,在工作上来说就是天作之合。至于私底下,她却没有提。   “这么说,”我问,“你们算是多年老朋友了?”   “对,”苏灵这才微微笑起来。但接下来,似乎因为想到然安死了,她的表情马上黯淡下去,很难过的样子:“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自杀……”   “她死不是你的错,”我努力找话安慰她,虽然她很可能只是一时脆弱而已:“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有答案的。”   ……不对,我刚刚好像说错话了。但是苏灵本来也不是来找安慰的,她要找安慰不会来这里。她喝了一大口汤,情绪似乎稳定下来。她说:“然安一直都很喜欢创业,从大一那会儿就这样。”   “大一?”   “嗯”苏灵应了一声。“她折腾过不少东西,连工作室都开过,后来毕业了她还是继续创业,这一回总算是选对了,她和久因都成功了”她摊摊手。但这一次的成功,显然不是她们想要的。   谁也没有想到,然安会自杀。   苏灵这么说着。说了很久,都是在回忆,我一路都没记笔记,感觉这样的闲聊如果记笔记或者录音就太耗内存了,不如靠脑子。但是这样做也有坏处,问着问着,我才想起来自己原来的初衷:“这么多年,你们吵过架么?”   这才是我原来的目的——我差点忘了这个了。想到这个问题,我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不过苏灵没发现。她皱着眉想了很久,“吵架么?……呃,很少,让我想想。”   从我们刚才的闲聊里,我知道了然安确实会画画这件事。不过她会画的是类似工笔画一样的东西,但就算是工笔画好了,她也只是描个图,并不是很认真,据说每次顺手就画出来了,在其他人都说好看的时候,她也一副无所谓,仿佛理所应当的样子。   而且,即使苏灵会画画,她也看不出来,然安到底是怎么学会画画,从哪里学会的,她表现得简直就像这是天赋技能一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然安绝少提起自己的过去,她们都只知道她是外地人而已。   那是一个戒心很重的人。不过也没人会没事就问她。   于是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   “她很少和人吵架,”苏灵眼神沉了下去,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吧……尤其是我,她偶尔会露出一副我那么说不对的样子,但是她会压下去,什么都不讲,我问她她也不提。”苏灵低下头,她和久因的某些动作有点像,但她对待旁人的态度比久因更柔软。   我“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讲。   “但是有一次,”她继续垂着眼,不望着人,明显在回忆什么,“她闹得很厉害。”   一切落在苏灵口里,都变得更简单了。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这几年来她吵得最凶的一次。搜集了这么多证据,所有人说的都是“然安是个好人”“她不该自杀”之类的话,而现在,终于有人说坏话了。   那是《剑道》刚开始时候的事。这个项目刚起步,然安不会不过问,她记得那阵子然安看起来就很糟糕,不怎么说话,整个人都厌厌的,直到一天周五午后,才终于爆发了。因为一张角色服装设计图,苏灵只是说了一些意见,但然安就好像被触到逆鳞了一样,瞬间炸毛。   “剑道是古风游戏,”苏灵苦笑了一下,“其中一个主要角色的设定是那种织造家族出来的,她的衣服上有很多精致的刺绣。”   我见过。那是一个远攻型角色,群发招数特别漂亮,衣服更是华美无双。因为那次会议,我找了相关的图片,似乎角色形象那次就敲定了,后来再也没改过。没什么特别的,这只是游戏的必要流程。   我点头,“然后呢?”   “她听到我说的话,一开始似乎还是忍着的,但后来大概是忍不住了。”苏灵说话的样子也一下子有点冲,仿佛回到了那时候一样。“她说了一大堆我们听不懂的话,会议室简直就是一场狂风暴雨。后来她才被我们劝下来。”   “听不懂的话?”我挑眉。   “对,”她说,“我后来查了一下她提到的一个词,才发现是和刺绣有关的专门术语。不过她从没提过她知道,我们也不清楚。”   就在这时候,窗外一下闪电,忽然下起雨来。 第28章 第二十八道题   中午的时候,我借着空闲时间去旁边的图书馆刷了一堆书,背回办公室。九晴不知道躲哪里乘凉去了,见她不在,我还是继续干活。那都是些和刺绣有关系的书——我已经打算顺着这条路线继续往下找了。   这段时间里,其他关于死者的资料,也陆陆续续找齐了。我按自己惯常习惯整理出了一些笔记,就像我说的那样,死者的社交圈比上一桩五星案子更复杂;矛盾的点就在这里:我不可能一个个朋友找来问;但一桩案子只是一桩案子,所以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死者本人身上下手就好。   简单来说,就是相关的游戏、相关的事业都问一问,实在不得已才去问人——因为查问太浪费时间,而我已经浪费不起时间了。直到找到线索为止。而现在,已经找到了。   刺绣。   这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文化遗产。文化是一种比较神奇的东西,它在历史长河里就像一匹洗不烂的布,明明眼看着就要破烂掉了,但却一直存在着。而死者是新闻学出身,做的是游戏,这两者之间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可能我自己找,是永远找不到的。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死者的父母,都已经在她读大学期间过世,无从问起。十八岁以前,这个女孩子的身份经历,几乎成谜。就在我百无聊赖地在午餐时间翻着书的时候,九晴回来了。   她走路一贯还是那样,摇摇晃晃的样子,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跌倒一样——却从来没跌过。   九晴仔细看了一下桌上的书:“刺绣?”   “嗯。”   九晴的眼珠子转了转,很快却又沉静下来。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但却一个字都没有讲。因为是午餐时间,所有人都离开了办公室,于是这里只剩我们,还有那些书。她坐到椅上,看过来。正午阳光很猛烈。   我开了电脑。   继续看剑道的各种社交媒体账号,研究它的官网。到目前为止,这些资料已经没用了,但我正在努力拼凑关于死者的一切,所以要继续看。九晴坐在一边,看着看着,忽然问道:“死者也是你说的那些,为了钱而工作的人么?”   为了钱而工作。   我还记得这个话题——就是那天,我带了一只眼罩之后,她在回家路上问的那个。我沉默片刻,然后说:“是的。”   很废话,但大多数人也真的就是这样,为了钱而工作,这才是最正常的理由。九晴似乎消化了这个问题很久,如果不是一直在想,她不会现在还提起来。“你还在想么?”   “嗯,”九晴低着头,“我一直在想。我想过了,你说的大概是对的,你们都很——很正常。”她侧过脸笑了一下,“不正常的是我。”   我将视窗缩小,看向她。我轻声问:“……那你以前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白天,但因为我们说话都说得很慢,空气好像凝滞了下去,感觉指针转得更慢了。   九晴苦笑:“嗯,你看过教科书么?”   “看过。”   “我以前的想法——就像那样。”   这话太惊悚,但我没有反驳,只是继续问。于是九晴就继续说了。一直以来,她在我们的关系之中,都是那个引导者的角色,但现在她似乎变得迷茫了起来。   “我以为,人类是一种互帮互助的生物,他们工作,是为了达到自己心中的理想,每个人工作都是因为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邮差喜欢派信,销售喜欢说话,科学家喜欢科研,司机喜欢开车。至于钱,嗯,钱只是一种代表,而不是所有人生活里的枢纽。”   “最后一句……怎么说?”   九晴皱起眉,好像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然后她拿起一张纸,“你知道的吧?幼儿园里大家都会做手工,因为要做手工,所以老师会发给他们纸,这些纸每个人都有,只是因为有人要做莲花,有人要做纸鹤,所以每个人的纸大小不一样。嗯——我就是那么想的,钱就是那种东西。”   我点头,“我懂了。”   “欸?”九晴不明白,“我说一遍你就懂了?”   “因为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你这种说法很理想化,虽然每个人都在工作,但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啊。”我解释。单这么听来,就能解释死神的世界观了——为什么她在地府里待了那么久,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一个不会想事情的人,读再多书都没用。   “对。”九晴点头。   “那你现在觉得钱是什么东西?”我问。   “货币。可以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九晴低落地回答。她的样子,就像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事的人。她不需要用钱,所以从来也没理解过钱这个概念。   就好像一尾鱼儿,你再怎么和她说人是用双腿走路,她也没办法弄懂的。而她即使弄明白了,也只有一个听字而已。   我想了一想,随后索性打开了社交网站的页面,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大大的灯在发光。我说:“的确是这样,但是不止。”   “不止?”   “我们生活在一个很需要钱的世界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人去买东西还可以赊账,甚至过年过节再还,”我脑海里闪过很多书里的文字,“所有人的生活都离不开这个钱字。可以说你弄懂了它,你就差不多能弄懂这个社会了。”   九晴也望向天花板。我们这个样子,好像天上有什么好看似的,不过其实什么也没有。   “很久很久以前,货币是金银,因为他们很稀有,所以可以用来交换稀少的东西——他们之间画上了等号。但后来,钱不够用了,人口太多了,所以就要将钱换成纸和金属,这样才够所有人花。但,其实它们是没什么价值的,真正有用的还是金银。”我继续。   这是大家都懂的东西,它存在于所有人的脑子里,因为正常人是习惯了这种常识的,即使他们不能明确地说出来,但他们就是知道。   而从来都不知道的,是死神。   九晴却听得很入神的样子。“……那这些货币之间有什么不同?”她问。   我反问她:“你觉得十张百元纸币,和一千个一元硬币有什么不同?”   九晴安静了。   她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从表情上看,她应该是真的在思考了。但她眨眨眼,特别不懂事的样子:“一千个硬币能砸死人,十张纸币砸不死。”   我:……   “有问题么?”“……不,没有,你说得对。”   我捂脸,因为这个回答单纯得简直就是九晴一贯的风格,我早该知道,我应该说得更详细一点的。等到我重新建立了逻辑,我才说:“硬币其实是值钱的,因为它本身可以当成废铁卖出去,铁本身也值那个价格。但金银能买到的钱更多。”   九晴才彻底懂了。   “我明白了,就像原始人社会里完整的贝壳比碎的贝壳更值钱一样。”她举了另一个例子。   “然后这个游戏就玩得更大了。因为这些货币是可以量产的,而不像金银那样,稀少,容易没有,所以我们能用它来交换更多东西了,经济上去了,我们可以买的东西变多了,人更容易活下来,所以人口增加了。这就是钱的好处咯。”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九晴沉默片刻,她还是选择了听下去。我继续描述事实:“所以现在,一个人活着,可以只靠钱,不靠关系了。”   听到这话,九晴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所以呢?”   我弯起食指和拇指,让它变成一个圆圈,圈住我视野里的电灯泡。我想起早上的钟表广告里,银行印刷纸币的镜头,它存在于所有人的生活里,理所当然。“一切就变了,每个人的能力决定了他们可以赚到的钱,你越厉害,越明白这些规则,赚的钱就越多,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九晴点头,开始举例,“而以前,决定一个人过不过得好的是血统,对么?”   “嗯,所有人其实都知道的,就算他们没办法明确说出来。但他们就是知道。”我说得喉咙干涸,所以喝了口水。“所以我说逻辑是世界的共同语言。这是逻辑和合同的游戏,越明白这些的人越精明,”我耸耸肩,“那些很有钱的人也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是金字塔最上层的人。”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阶级分配,你有钱,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而所有人都默认,站在最上头的就是大佬。   “但是呢,”我坐直身,不继续看天,因为那样很累,“那些读书少的人就不懂——因为他们在学校里本来成绩就不好,理解能力就不强,不会想这些;而他们的父母,也没办法告诉他们这些事,因为父母们也不知道,就算他们很爱自己的儿女,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只会让孩子努力读书,但背后的真正原因,他们是说不清的。”   九晴似懂非懂。   “所以咯,他们确实是在欺负你读书少,因为你真的是读书少,所有东西都摆在那里,而瞎子视而不见。”这话很嘲讽,但反正坐在这里的九晴也是嘲讽专业户之一,那就无所谓了:“不要以为富二代真的只继承了财产。父母的言传身教,对一个人的影响才是最深远的,几乎刻在骨子里——”   我摊摊手,“所以了,你看那些网文,为什么主角就算穿越到穷人家的儿女身上也能改变命运?因为他们的思维模式已经不是原来那样了。但相反,如果一个穷人穿成富二代,我想,他恐怕很有可能只会坐吃山空了。”   说到这里,我重新说了一遍那句很中二的话:“你知道吗,有一样东西是即使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的。”   九晴回答:“是心情。”   九晴忽然笑了,双眼弯成一汪澄澈的水,笑意直达眼底,好像发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随后她歪歪头,“可我经常听见他们说,要回学校好好读书啊。那他们应该是懂的吧?”   我摇头,“我没有经历过,不能就这么下定论。不过我觉得他们并没有真的明白——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读书读好一点,那样就可以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签文件而已。”   制度就像一道倒过来的法国大餐。在它的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在吃甜品,而到了最后,他们就只能吃很苦的沙律菜了。   “这是一个能力为尊的时代,所以人们崇尚智商,高智商的人能找到更多办法解决问题,学校里的学霸能升读更好的大学。”我苦笑,忽然想起电视上的那么多育儿广告和书店里畅销的书:“而不读书的人,就是堕落、不干正事、不是正经人。”   九晴忽然很失落。   “我明白了……”她沉重地闭了一下眼:“所以在这个时代里,读书才是正路么?”   “大部分时候,是的。你看多少人想重生回去当学霸就知道了。”我继续敲屏幕。那是漂亮的虚幻世界,人们用笔绘画出来的辉煌,而只要一个按键按下去,它们就会不复存在。   纸上的饼画得再好看,也永远不是真的。   “那……”九晴的眼神有点放空,看得出她还在想:“那我们这个时代,是不是也会变得和那个时代一样?”   她皱着眉。   我忽然想起来,站在这里的是谁。她是在地府里实习过的死神,也亲眼见证过那惨烈的一切。或许她真的不懂得背后的原因,但她曾经亲眼见证过那个时代的惨烈——所以她的担心,是有理可循的。   但我摇摇头,对此只能给出一个无奈的答案:“我不知道。”   大多数人现在还在吃甜品,我要怎么想象沙律菜的味道。九晴一直一直在问问题,这时候得不到答案,她忽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我。   “我也不知道。”我又重复了一次。   我只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瞎子而已。   而就在这时候,午膳时间似乎已经结束了。开始有人进门来,我望着满桌的书籍、笔记、照片、录音,电脑上的虚光幻影,办公室里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灯光,还有坐在那里,看似无情穿着黑白的死神少女。   “所以,继续吧。”我将视线移回电脑屏幕上。   是的。继续研究这个在人类社会里过得如鱼得水的成功者——的死因。   九晴低低地应了一声。   人们进来了。世界又开始运作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道题   大概是刚才说话耗尽了能量,一整个下午我都很颓。   有力气做事的那个是九晴,她跑了一整层逐个问他们赚钱的目的是什么,好在她本来就自来熟,只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也没人会拒绝她。而我,继续找关于刺绣的资料,眼睛都快要花了,整个人离死也不远了。   然安的父母是死了没错,父亲似乎在她升大学前就不在了,母亲也在去年过世,无人可问。但还是可以查到她的出生地。她的确出生在本市,但说到底人走茶凉,没有人脉,寻找亲戚已经成了基本不可能的事情。   鉴于并不认识什么刺绣造诣很深的人,我采取了最笨的笨办法:查查看那个城市,有没有什么和刺绣有关的事情。而这种传统文化相关的事情,是很难在电脑里查到的……   这么一找,就是好几天。久因时不时打电话来问,我没有说全,但她也还是没有放弃,希望能找到然安的死因。我想,她们的友情大约是真的——因为我见到过太多的案子,死者死了一段时间后,委托者就让我们放弃调查,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在意这些了。   而那时候,执着于死因本身的我们,反倒成了那个被斥责的对象。   人生真难。   直到一条新闻掠过我的视网膜为止。   那时候我正在靠草莓奶昔补充人体电量,而奶昔是冰冻的会滴水,我手上沾满了水,因为太着急忘记擦干,所以当我敲上键盘的时候,字母之间发出啪啪啪的水声,我才想起来我应该做什么。   那条新闻并不特别,是关于几家工厂倒闭的消息,它吸引我的一点,是那倒闭的几家工厂里,有一家的名字是这样的:   ‘季氏’。   当逻辑失去了它的作用,寻找假设就等于在大海里捞针。——我只是庆幸我捞到了。   一点进网页,我几乎手抖。甚至于九晴出现时候,我没能注意到她。她回来时依然是两手空空,但她的神情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说是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出来。最后我深吸一口气,说:“找到了。”   找到了。   九晴应了一声,依旧不明甚解。“找到什么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随后九晴的眼神,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我们已经知道了,然安是会刺绣的,就算她从来没有提过,破碎的回忆片段还有苏灵说的话也说明了这点。鉴于没有其他的线索,只能跟着往下找了。而我们现在找到的拼图,只是她十八岁以后的碎片,她的前十八年人生,几乎是一片空白;所以我想如果她要学刺绣,那就只能是在十八岁之前。”   我说得很快,但九晴似乎还是听得懂。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放缓声音问:“然后呢?”   “然后,”我指向屏幕上的那条新闻,“我刚刚查到,在七年前,本市有间叫季氏的厂子倒闭了。”   七年前。那一年,然安高三,将要升读大学。   楼道里一片寂静。夜色已经很深了,办公室只剩我们,我看一眼手表,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加班。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块拼图,但我希望它是。不然的话这个案子就只能废了。九晴这一回没想多久,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大段话之间的意思。   办公室里有一扇窗,在离我们更远的地方。但这时候,空气太冷了,冷到我们都知道,天肯定已经黑了。我打开手机看时间,才发现现在已经晚上七八点,连食堂都关门了。九晴问:“那我们现在就去?”   “嗯”我点头,合上电脑,看了看时间,也就觉得这个点还在工作的,应该只剩我们了。   似乎因为时间太晚,九晴抿了抿唇,不怎么情愿,但我说:“这次应该不会像上次那么麻烦的。”   “为什么?”   “因为然安她——”我突然觉得自己这话有点难以出口,“总之,我想,我们不用找人,就可以找到事情真相了。”   这话说得隐晦,但九晴没有反驳。她去研究生命线,我去查地图和确认一些资料,因为有预感这桩案子快结束了,我即使累也依然死撑。   所以当我离开黑白的时候,依旧一脸疲惫,像是消耗过度的电池,已经在发出电量不足的警告,而我还在死撑。九晴看起来精神也不怎么样,但我们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往了据说是季氏的那个遗址。   遗址。我们那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间工厂早就拆了。   我看着昨晚熬夜找到的旧版地图,顺着基本的方向和街道名推理,最后对比现在的新地图。然后我发现,那里现在是一栋正在施工的新商场。   我们打了车,赶到商场外。   这是一栋新商场,但它的一楼正在装修,围了起来,拆了地砖重新铺,里头有小型的打桩机,看起来就像是后院里的玩具;而现在因为是假日,所以没人在里头工作。我们隔着栏杆看过去,这个商场里没什么人,但那不是我们的重点。   一大片深浓颜色的灰雾,笼罩在那小小的装修范围里。几乎朦胧了视野,让我们这些拥有阴阳眼的人看不清路。我突然想到,那些天生就有阴阳眼的人,是不是在人生的许多年里,都像一个视力不好的人一样生活。   在灵魂不等于人的情况下,这种能力,只不过是一种折磨而已。   我们都认得,那就是鬼魂死后的样子。——而只有画了出来,他们才能变回生前的模样,也就是显灵。但现在,不用画了,我这么想。   然后九晴轻声说:“我过去了。”   我应了一声。商场里的空调温度太高了,对于我们来说几乎就等于没开,我看到旁边一家粉色商铺用的是外国英文名,穿着衣服的假模特脚后跟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铁支架将模特撑起来,商场里是明亮的白色和橘色,大胆新颖的设计,一看就知道是设计师的杰出之作,停车场和洗手间里都有电子显示牌告诉客人还有多少空位。   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家工厂。   时间长河流逝的速度,比我们想的还要快。   当我们回到黑白的时候,九晴去了研究科,我回了执行科继续统整资料;当最终答案就摆在那里的时候,要拼凑问题就自然更简单了。当我关掉投影片,打下名字的时候,我敲下了死者的名字“季然安”。做完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和求证,很快就可以写报告了。我不喜欢写报告,但因为报告意味着整件事完满结束,所以我每次都很期待它。   再然后,我联络了案子的委托者。   “喂?”   “你好,我是十雾”   “……哦,怎么了?”   “然安的案子——我们破了。” 第30章 第三十道题   接待室里,一盏吊灯,两张椅子,桌上是电脑,报告,录音笔。一切就像是第一次面见证人时候那样,只不过这一次我是来总结陈词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请看看这个。”   坐在桌子对面的久因有些迷糊,不过她还是将那份报告拿了起来。“这是什么?”   “每个执行者的做事方法都不太一样,不过我习惯这么做,你等一下可以一边看,一边听。”我说。“不妨直言,这桩案子挺复杂的,比一般的自杀案都复杂很多。”   久因听了这句话,有些惋惜的苦笑,“我想也是。连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婉转的说法,就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事实一样。我试着推想了一下她的想法,但却没能想出来。于是我打开报告,继续做正事。   “然安她是大学毕业生,新闻学出身,大约六年前遇见你们。”我说,这是事情最开始的开端,但事情不是这样的。“而在她上大学之前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没有人知道。”   久因皱眉,随后应了一声。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报告的第一页。   “因为这之后没什么好翻的,所以我往前,查了一下然安的背景。”   我说:“请翻页。”   于是久因就翻过去了。那一页里,是然安的老家,那个工厂的图片。久因看到这里,似乎诧异了起来:“这是真的?”   “对,”我点头,“如果你查一下,会发现然安确实在这里出生,她的父母是这家工厂的债权人,这是家族企业。然安上大学前的十八年间都在这家工厂里度过,可以说这里才是她的出生地,她长大的地方。”   久因仔细看了看我整理出来的资料,最终承认了这个想法,只提出一个疑问:“那她怎么不回去?”   “那是因为后来的意外。”我很平静,继续解释。“事实上,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然安现在应该是不会在做游戏的,甚至很可能不会认识你们——毕竟你们之间隔得太远了。”   我耸肩,这毕竟只是一个假设而已,而假设只能用来推理,在其他时候一点用都没有。   “怎么说?”久因似乎起了兴趣。   我往椅背上靠,这样看电脑屏幕更清晰,“请继续翻。我设法找到了一些然安以前的作品,她十四岁时候参加过比赛,还得奖了,那就是当时得奖的照片,我们联络了网站负责人才找到的。可以说她的手艺不错,因为家传,虽然并没到大师级的地步。”   我也继续往下翻。   那是顺藤摸瓜扒出来的比赛图片,一幅凤穿牡丹。这个国家的人太多了,每个人的讯息都湮灭在人海中,除非特别调查,否则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说:“如果我没猜错,本来然安是可以继承家族事业的,不过她没有。”   这些毕竟只是蛛丝马迹。不够到位,我还是觉得不够。   我只是在揪着单薄的黑白历史,试图还原出一片片色彩斑斓而仓皇的曾经。   “然后,我继续往下查。但是就像那句话一样,好景不长,季氏在她十六岁那年倒闭了,”我继续复述,“就是在高考前一年的时候。她父亲死在了一场车祸里,然安拿到了赔偿,还清了当时的债务,家里只剩下她和她的母亲。”   家道中落,不过如此。   至于车祸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我想,我们就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我也没说出口。但随着我继续说,久因似乎更难过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照片一阵子,侧过脸,很是震惊:“而这些事情,她一直都不提?”   “不能说是瞒,”我试图为另一个自杀已遂者辩解,“总有一些事情,你不肯说给人听——何况,自杀本身就是一种逃避问题的办法。”   我说。   自杀是最屈辱的败北宣言,等于将军在敌国城门前解开盔甲将战矛双手奉上,棋手在围棋棋盘前弃子投降。这的确不好,但也没有更好的做法了。听了这句话,久因才稍稍平静下来:“她就一个人自己面对这些?”   “假如你是她最亲近的朋友的话,”我点头,“我想是的。”   久因听到这里,却激动了起来,她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最终深深地叹息一声,才抬起头来,“请继续。”   因为逆光的缘故,我看不大清她的表情。“然后,然安上了大学。”   我翻过笔记,有一点点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洒脱——在失去了父母,只能依靠自己,甚至于事业也没办法继续以后,她还能接着往下走已经算坚强,你不能说她放弃过去算是什么糟糕的选择。   她的父亲因为事业而潦倒至死,有些人或许有办法坚持,一肩扛起长辈留下的事业,重新再打造奇迹——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更理智的选择是,走另外一条看起来光明的路。   那时候她的母亲还在,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着养家的念头,所以才这么选。   然安在选择上大学的时候,大概就等于丢下了自己走了十八年的那条路。人的能力有限,她填下高考志愿,当时填的第一志愿就是新闻。   一个和她的过去,全无关联的科目。她到底是想留下,发展家族事业,还是因为胆怯而离开,背弃自己学过的一切;她选了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她选了新闻……不提这个科目真正在学的是什么,但这个专业绝对和刺绣无关。她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决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而已。”   一个迷茫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了了解世界,选一个比较万能的专业——那么在这个时候,她不会选一个专业性很强的科目,然后,她是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她到了大城市以后的唯一想法,是想看得多一点,在大学四年间架定自己的方向;   所以她选了新闻,这听起来是一个可以到处跑的专业;大多数外来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但选之前和选之后,是不一样的。”我说,大学里的一切并不如高中生想的那么好,成长毕竟就是一次次刷新三观的过程。“新闻这个专业……一句话说完,就是你要有了解的东西,才好往那个方向努力。”   记者报道新闻,理论上来说,也要对自己报道的东西有一定了解。而然安在这段时间里,很可能一再想起自己的过去。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干净利落将那些回忆丢下的,于是她后悔了。   至于后悔的结果?   “所以她会一直创业,”我放下那份报告,想起了苏灵口里的然安。“她又后悔了,开始纠结了,想通过这种方式,报答自己的父母。她放不下,也忘不了。”心理负担导致的影响,非要用这种没感情的书面语说的话就是这样。   久因只是在听。   听到这里,她点了点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创业了,还大多都是网上的项目。”   “那就对了,”我感觉声音沙哑,咳嗽了两声,“因为网络上推广快,她一直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和刺绣挂钩,让人对这种文化感兴趣。后来经历过很多次失败,我想她终于选定了一个项目。”   但这条路一开始就是错的。   久因将话接了下去:“游戏。”   她的眼神疲惫,回忆一个人的死亡,是件很沉重的事,我看起来不累只是因为我累惯了而已。   当不好的事情成了习惯,你就不会再去挑剔它。   久因揉了揉眉心,“她一直都是这样,因为热衷创业,所以她的朋友很多,但也都是互利互助而已。她看起来一直都很开朗……”   那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能成功。当说到这里,我就成了听的那一个。接着久因才说起了,她们的第一个游戏,《凤凰》。那是个失败的游戏,但衣服尤其精美,甚至代表了多种刺绣流派,可以听得出来,然安的野心很大,她想通过一个游戏,让人对刺绣感兴趣——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但到了最后,还是失败了。因为这种想法本身就很矛盾。   她既想让人了解刺绣的历史,但又想做一个受人欢迎的游戏——这太难了,她做不到。她在两个选项之间左右摇摆,到死也没能选出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选项。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执拗,”久因说,“我还劝过她,说我们要一起做个受欢迎的游戏。”   但受欢迎的游戏,不等于能让人喜欢刺绣的游戏。她们的本意不一样,久因是想通过游戏将那种文化传承下去,但是脑洞开得太大,不会有人好奇那些,她们或许会喜欢好看的衣服,但却不会想更深。   游戏里的玩法才是最重要的,她想要的东西,并没有别的人想要。   再怎么开心再怎么欢欣鼓舞,喜欢它的也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她可能是唯一在烦恼这个问题的人。她也许也可以抛下过去,直接投向新事业,但然安的性格,并不是那么果断,痕迹留下就是留下了,她没有办法抹杀十八年的自己。   “所以最后,她的过去成为了她的负担,”我客观地评价。   她选了很多很多条路,但最后她发现,那些路都是死的。如果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过去,那她就没办法放轻松做好一个游戏;而如果她放弃自己的过去,做出来的东西又不是她原来想要的。   “最后她终于放弃纠结了,”我终于喝了一口水,但就这么一口,杯子就已经空了。“她和你一起完成了剑道,但那就是她最后的坚持。她自认自己什么也不欠你们了,所以游戏公测以后,她选择了自杀。”   那个游戏做的再怎么好,再怎么成功,那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她不是因为游戏成功而自杀的,”我下了结论,“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才努力地将这个游戏做好。但同样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总结这桩案子,我会用‘迷路’。   在回黑白的路上,我们都很安静,只是因为在见到死者灵魂的那一刻,我们看见的那个场景。   新的商场里,大片灰色雾气笼罩了彩色华丽的装潢与新颖的设计,而雾气之中深深浅浅的黑色,汇聚成了只属于过去的一幅画:一个女孩子坐在桌边,拿着一针一线上下穿梭,刺绣出一幅华美的工艺品——即使灰雾失去了颜色,像是旧电视里的黑白画。   她忘不了。   重叠在现实之上的过去,只有用阴阳眼才看得见的回忆。   那可能才是然安一直一直,想要回去的那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完结了。嗯……大纲里是没有这个单元的,是我临时将它加了进去。   但我感觉这样才是正确的顺序,毕竟下一个单元十雾面对的情况比【药水】要复杂多了,中间没有过度的话感觉说不过去。下一篇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写完【红心】和【审判】就可以完结了。全文大概六十章左右?   有一篇解析主线和伏线的九晴视角番外,《谁是爱丽丝》。   红心 第31章 第三十一道题   红心女皇将白玫瑰涂成血红,让爱丽丝再看不见它原来的颜色;   红心女皇用火烈鸟来做球棍,让爱丽丝不能按照正常规则打球;   红心女皇下令要杀掉柴郡猫,让爱丽丝失去了她唯一的指路者。   ——《爱丽丝梦游仙境》   日子就这么平淡着、平淡着、平淡着过了下去。   “所以你读的大学其实是社会学吧。”九晴忽然说。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事情了。——瞎扯的那种想,或许可以这么说。思维模式是不可能一下子纠正过来的,九晴即使听了那么多话,但也只是让她安静了一点,看东西的时候会认真看;一个死神能做到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不对,”我摇头,“那个其实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听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只是那么一回事而已。不过从来没人说给九晴听,所以我占了个便宜。事实上,再普通不过了,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   “那为什么只有你会说给我听?”   “因为凑巧。”   九晴依然不依不饶。   “如果是凑巧,那你怎么会说得那么清楚?”   九晴或许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但她的直觉敏锐到了可怕的程度,远远超出正常人的理解范围。   我耸肩,荒唐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曾经有个笨蛋,为了你口里很厉害的那几句话,瞎了一只眼,而只要将她的另一只眼睛再蒙上,她就会是个活生生的亮眼瞎子,只会走路和吃饭,却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九晴不说话了。   我们继续走,聊到天南地北,九晴很会瞎扯,而聊天本身就是一件放飞自我的事情——除了语死早和社交障碍,没人会认真考虑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哪里不对。   “你上次说,能力就是现在这个判断标准,而上一代的判断标准是血统。”九晴继续说。看来,她本来可能就是要问这个问题。于是我重新打起精神。“那和上一代一样,这个所谓的——制度——也会出问题么?”   我想了想,“你说的问题,是哪一种?”   “嗯,比如……”九晴一个一个对手指,“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也是假的,全都是人编出来哄他们的话而已。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吃到苦生菜的。”   我们走进了商场。   这个商场美轮美奂,设计新颖,每一件商品上都挂了价钱牌,明码实价出售。“我还是那句话,”我只能这么回答:“我还是不知道,毕竟我们现在还在吃甜品,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话说得太委婉,但九晴却最擅长理解委婉的话。   她转头,忽然看了看左右的人群。“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也无所谓么?但,这是有人在骗他们啊。”   九晴看起来像是在害怕,又像在担忧。就好像她生怕有人被骗了一样。我摇头,“不是这样的。”   我推门,走进一家甜品铺,走向冰柜。我说:“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我向售货员示意,买了一杯冰淇淋,用手机付钱。“就算这些都是假的,但他们依旧能用钱买到自己想要的。”   说完,我指指手里的冷冻奶制品。   我用了最直观的食物来比喻,这也是整个竞争的开始,和它的意义所在。   如果不弄清楚这一点,你永远也不明白,人们每天到底在干什么。   九晴似乎听懂了。   我们回到街上,冰淇淋依旧没有融化。她低着头,在想事情,于是我也不说话了。   “你好像开始喜欢吃甜食了。”九晴说。   她眨眨眼,肩上的薄披风在脖子前打了个结。我手里的这个冰淇淋,是腻到极点的草莓和薄荷巧克力,我点头,“嗯,因为这是少数我能吃出味道的东西了。”   “你味觉有问题?”九晴不懂。   我承认:“我曾经拼命吃甜的东西,在过了那段日子以后,我就再也吃不出一道菜的好坏了。只有最甜的甜味能让我感觉过瘾,其他的东西都没味道。”我说。   九晴听了,却似乎觉得奇怪,“人类不是这样的吧?”   “不是”   “那你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穿过另一条街,我左右盼望,然后在一整排的店铺里找到了一家餐馆。餐馆前有菜单。我拉着九晴走到那里,然后一样样菜指给她看。一道咸口的红烧肉:“这个,太油,味道太重,不够清。”   九晴低下头去看。就好像她即使从来没有吃过人类世界的食物,也依然记得它的味道。我指向另一道菜,麻婆豆腐:“辣椒辣喉咙,同样是味道太重,吞进去就好像喉咙黏上了一层油。”   “那酸的菜呢?”   “很苦,青椒之类的闻到就不想吃”   “那寿司和拉面呢?”   “寿司的紫菜太干,拉面太热,冷了又没味道”   九晴一连问了好几种菜。她见多识广,有时候她问的菜,我是没吃过也没见过的,比如据说是唐朝的胡饼。最后她点点头,“所以只剩甜品能吃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一道橱窗,窗里只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我说:“也不一定,只是我对甜品的要求比较低,偶尔也会遇到不想吃的。比如用生水弄的刨冰,下了太多糖精的巧克力。”   九晴恍然大悟:“那你很挑剔啊。”   “不是的,”我摇头,想了一想,九晴说的挑剔应该是有很多不吃的东西,但我不是这样:“就算吃不出味道,但还能吃饱,所以我会吃。”   九晴不一样。她显然属于那种不喜欢就不吃的类型。因为这段时间比较闲,我们开始闲逛,逛到哪无所谓,天南地北都有可以说的话题。九晴问的问题多了,到最后仿佛我是一个导游,即使我们逛的,只是最普通的商场、公园、溜冰场——诸如此类的。   “我好像知道你自杀的理由了。”九晴忽然说。   我:“嗯?”   她在街头走着,因为不怕撞到人,所以她倒着往后走,她一个个算,“你又没有兴趣爱好,不喜欢美食,旅行似乎没兴趣,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屋子,手机联络表里的联系人不超过三个 ,除了工作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而且,你很冷漠。”   她最后下了结论。   我点头:“谢谢评价,有心了。”   似乎就是我这副样子让她生气了。九晴忽然道:“你少来!”她生气的样子很活,比起她来,似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死。她停下来,站在那里,“你又在骗人了。”   “……你不是人,死神小姐。”我继续说。   于是九晴的火就那么熄灭了。但她还是瞪着我,“对,但你在骗我,你以前明明比现在……”她似乎在想用词,表情略微放空了一下:“总之你以前和现在是不一样的。虽然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   她的语气很霸道。   我摇头,认真地隐瞒事实:“不,并没有,那只是你的错觉。”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九晴认真地说,“你肯定有哪里不一样了,我看得出来。”   于是我不说话了。当情况太难应付的时候,我通常就会选择直接弃械投降。九晴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继续往前走。她还是在看。如果有其他人看到她,一定会嫌她的目光太直率,就像从来没有进入过社会的人。   她左右看着。忽然又开口:“哎”   “嗯?”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如果我真的不一样了的话——其实那一点点不同我是感觉得出来的——或许就是因为无数次这样的应答,所以我变了而已。   “不,没什么。”九晴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而然后,问问题的人,变成了我。我问:“那你呢?”   九晴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她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是死神,那死神是什么?”   九晴这才明白过来。她慢慢走着,这时候她习惯性地抬起手在后脑勺交握,然后任由脑袋往后坠,漫不经心地眨着眼:“死神,就是和现世没有交流的人啊。我们看得见所有的过去,而天使看得到无数个未来。”   我一直将死神理解成可以回到过去的生命,目前看来这个想法还是没错的。九晴的思路散漫,虽然最近好一点了,会好好回答问题,而不是随意瞎扯。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死神少女笑了一下,“反正出身和归属感这种东西,是人类才需要的。不过,我知道死神是怎么来的。”   “如何?”   “很早以前,死神只是一种和人没关系的生物而已。但因为我们看着人,渐渐就知道了人这种存在。唔,不过这段我不清楚。人类有历史,但是我们死神没有啊。所以——”   说到这里,她就忽然安静了下来。没再继续说了。反而抬起头,有点警醒地问:“你为什么问这个?你想做什么?”   我将雪糕杯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只一耸肩,“没什么。”   就在我们站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电话忽然就响了起来。是震动。在进了黑白以后,经常有紧急传唤,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那边的人声音却似乎很紧张:“快过来,出大事情了。”   “为什么?”   “过来再说,对了,隐蔽一点,从后门进来,别让记者发现。”   就这么两句话。然后电话断了。   我点开手机屏一划,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死神问:“又有案子了?”   “嗯。”   “死者是谁?”   “影后。” 第32章 第三十二道题   等我们回到黑白的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即使已经选了偏僻的路线,但不代表我们听不到、看不见。黑白头一次乱了起来,活像一家台风前夕所有人都在赶死线的公司。守着后门的人异常紧张,看了证件才肯将人放进来。执行科里一堆人在聊天,见到我们路过还寒暄了两句,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一个说:“这桩案子了不得了。”   另一个又说:“你们真要去前面?小心BOSS发脾气。”   还有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边看着电脑屏幕,眼里闪着泪光不可置信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处理惯了自杀案的人:“她为什么要自杀?”   我应付了两句,笑着一个个打了招呼以后,才到下一层去。但还没到,就被人按住了。那个人是名乔。她换了一副看起来比较薄的黑框镜,眼神认真:“不要过去。老板和语闲姐在应付他们了……你过去也只是添乱而已。”   她抛弃了她的画笔和画板,头一次关心起来了画画以外的事情。   一旁的九晴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末日要到了?”   名乔看她一眼,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她。她沉默片刻,然后说:“跟我来。”   她走到窗边。这是一个角落,她拉开窗帘,让我们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况。然后我们就看到了,楼下围着的记者几乎可以说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还有过度曝光的闪光灯一直在眨,好像多拍一张照片他们就多一百块似的。   “因为死者的身份,所以有很多记者过来了,”名乔耸肩,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地总结了事情原因。“这样的情况黑白还是第一次,不过我觉得现在你们还是别出去比较好。”   名乔说话的样子永远很认真,甚至到了死板的地步。她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别的部门不知道,但黑白自己的执行模式是比较特别的,毕竟牵扯上了死神,就比较复杂了。如果现在出去,很有可能调查还会被影响。我点头,“那案子?”   “是语闲姐说了要给你们的。”名乔坐下,看了一眼她的画板,声音平静:“这种案子还是第一回 ,而且本身难度就很高,客观点讲,如果你不能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答案,你就不用呆在这里了。”   “嗯,”我应了一声,“谢了。”   然后过了不久,门外似乎安静下来了。一群人从门前回来,其中大约有一些是其他部门来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比如研究科的一干研究者,还有一些可能是去撑场面的,比如从来不来技术部的某些人。   还有几个真的是去做实事的,比如执行科的楼叔,这是个中年人,他干的任务都是四星左右,大多数时候负责那些社会关系牵扯得深的案子,而且看起来挺凶,比保安还凶;还有语闲,最后……黑白的背后庄家。   我耸肩。   黑白不是一直都有的,至少现在它的老板——领导的另一个委婉形容词——是莫千。   这名字听起来中性,实际上,她看起来大约二十多岁,每次出现穿的都是标准套装,但一看衣着打扮,和语闲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像名乔画出来的画,而画好一个妆需要很多材料练习,名牌化妆品要花很多钱,两者结合起来等于高昂的开支,开支则变相说明了对方的社会地位。   反正在前线冲杀的我们,是不会经常见到大本营里的指挥官的,能见一两次,就已经不错了。   然后现在,语闲似乎在说些什么,她们走了过来。九晴向来很怕这种阵势,这时候已经没影了。语闲说:“这就是我推荐的,负责这桩案子的人……”   她放软了声音,然后退到了一边。莫千却是问:“和你搭档的死神呢?”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我这才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九晴在哪。我望向她,然后她才肯过来。然后莫千的视线,就落到了九晴身上。然后她似乎恍然大悟:“是你?”   “嗯”九晴低低地应了一声,她向来不适合这种场合,但她这时候却抬起眼来,直视着莫千:“我明白你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说了,”她耸耸肩,仿佛她曾经做错了什么一样,“不过这次我不会的。”   莫千才点点头,好像很满意。然后就走了。她话不多,但刚刚几句话,还是能听出来点什么的。一圈人因为领导走了也跟着散了,只留下语闲,她揉揉眉心,一副解决完这桩案子她要老十年的样子。   “人很多?”   “嗯,”语闲苦笑,“很多,都是记者。”   然后她开了电脑,“刚才你们都听说这案子是什么情况了吧。影后自杀,这桩案子落到我们头上了。刚刚那些记者,就是来问关于黑白的事情的……还有很多问题,这次我们算是被人摆到台面上了。”   九晴疑惑,“什么叫摆到台面上?”   “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叹口气,“总觉得如果解决了这桩案子,黑白的工作量会大很多。”   语闲正盯着屏幕,听见这话忽然笑了一下,“你说得对,但如果不解决,我们也别想混了。”   即使笑,她看起来还是很累。然后她将电脑屏转了一下,拨到我们能看见的地方。那是很多张照片,大多数是尸体的。   “就是这桩案子。”语闲冷静地说着,她撩了一下略显干燥的长髮,“已经确认了是自杀,法医那边压力也挺大的,不过他们已经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她说了一通话,其实基本是和案子无关的事情。   我点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可能快一点?”   语闲耸肩,“呃……你看着办吧。然后,资料在这里,死者年熙,死在三天前的半夜十二点,服食过量安眠药致死,昨天中午被人发现……”   她听起来像是一台累坏了的复述机器,简单说了几句以后,就离开了。但看样子,也不是她可以直接下班了,而是去别的部门打转。九晴问:“这是一个很出名的明星么?”   她皱皱眉。我点头,“嗯,她是一名演员。刚才怎么了?”   九晴刚才趁没事先跑去了前头,她说:“很多记者在,一个接一个问问题。”她简单地复述了一下,意思就是大多数人都在质疑黑白是不是能查出自杀者的死因——毕竟,除了进了黑白的人,没有人知道死神的存在,所以在他们看来,查一桩案子会非常困难。   “而且——”九晴似乎很纠结,“他们一直在问,为什么要有这种部门,质疑我们的公信力,诸如此类的。”   她有点担心,“黑白会不会被媒体质疑,然后被裁员,然后整个黑白被解散啊?不是都说媒体很厉害么?还有那些关注着案件的粉丝,他们肯定会质疑吧……”   听见这句话,我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大约明白为什么语闲会是那副样子了。   黑白的存在,其实是相当隐秘的,在这个时代——我的意思是,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还是会质疑有没有必要时间浪费资源,调查自杀者的死因。即使是为了公众健康,这个理由也不足以取信。   总之,一句话说完,他们并不认为心理问题有那么重要,重要到需要有我们存在。   他们怎么想无所谓,重点是他们这么想……会让黑白最后变成什么样子。   当它还没有被摆上台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好;但如果当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么就一定会被人质疑。它不像刑事科,调查罪犯抓住他们,至少他们都认为是必要的,但自杀者的死因呢?看起来像是吃饱了没事干。   我记得,据九晴的说法,死神这个行当一直存在,只不过以前没有现在这么系统化和简单;而现在,信息传播快了,就算死神他们看不到,但黑白他们是看得到的——而偏偏,它还不像是刑事案件一样,被所有人认可。   还差得远,差得很远。   我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想,并没有出声。   而一开电脑,进入视线的就是躲也躲不过,扑面而来的新闻——关于我们接下来要查的案件。那些照片美轮美奂,加上耸动而引人注目的标题,记者们甚至详细说明了影后的死亡过程,满怀恶意的猜测了自杀者的死因,真实得好像他们当时站在现场一样。   最后我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专注在案子上。这是最好的做法,也是唯一的。   我打开档案,开始筛选信息,寻找这次应该拿来检查的物件。九晴的目光还有些犹豫不定,似乎还沉溺在刚才发生的一切里。我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让她回神,然后说:“那么,开始吧,死者年熙,今年二十九岁,职业是……一名演员。” 第33章 第三十三道题   九晴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凑过来看电脑屏幕。她说:“唔,对……这是个演员。”   她支支吾吾的样子,看起来好像一瞬间被人说得忘记了这是一桩自杀案。执行科里围着我们的人已经散开了,刚才乱,所有人都不干活,现在就好很多了。我看了下她的死相,比起生前她在镜头前精心设计的形象,这更像是一个长期失眠的人。   死者没有吸毒习惯,身上没有自残痕迹,过分消瘦。这是大部分演员的通病。我翻了翻记录,年熙的父母早年离婚,两人都是演艺圈的人,一个是导演,一个是演员。父亲事业成功,至今还时不时会出现在银幕上,母亲则死在四年前,一直是个不怎么出名的导演。   年熙二十岁出道,科班出身,从业至今还不到十年,却已经是国内知名的一线影星。   绝对的成功人士。   九晴吐槽:“为什么他们要自杀?嫌钱多啊?”   在她理解了所谓的人类生活习惯和社会体系之后,就总是这么吐槽,将钱挂在嘴边上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之一。   我点头,“对。”   但是这回轮到九晴惊诧了,她睁大眼睛的样子仿佛一只猫鼬:“你怎么不反驳?你不是应该很高深莫测的说一定有他们的原因吗?”   ……什么是高深莫测?   “不,”我想了一想,“精神病确实是一种奢侈的疾病,因为大部分穷人不会关心自己的心理健康,而八成自杀者精神都有问题……所以这么说其实没错。”   现在可以找到的亲人和朋友还没来,我先上了一下各种社交网站,还有搜索死者的作品。年熙出道十年,如果顺着一套套看会很浪费时间,但至少要找个大概,等一下和她的亲人聊天的时候才不至于接不上话。   对于我是一个脸盲症患者的事实,九晴已经习惯了,默然地和我一起讨论着那些电影、电视剧。她是国内的明星,三年前就已经提名过一次金棕榈,但只是提名没拿到影后,直到去年才拿到奖座。   这是唯一有用的了,我告诉自己。   在看完这些以后,我才开始顺着九晴的意思去看那些八卦,她非常有兴趣,比我还像一个人类。我跟着一个个点。九晴光看新闻还意犹未尽,点进了热搜下最多评论的一条,逐条评论看。   即使她看得快,也很耗时间。   大多都是一些惋惜和震惊的留言,毕竟人已经死了。自杀的明星不少,但听刚才那些人说,年熙是这些人当中最轰动的一个——她没有烟瘾酒瘾,自然也不吸毒,一向洁身自好,在大多数人看来,她的形象很健康,不至于会自杀。   各种新闻报道和信息扑面而来,不算昂贵的手机上,一个个免费下载的应用程序里,是铺天盖地的新闻,他杀、自杀、抢劫、家暴、车祸,人手书写出来的真实辅以耸人听闻的标题,陈列在好看的界面上,搭配动听的账号名和精心设计的头像,只为了吸引他们看一眼。   最终九晴得出结论:“他们都说很可惜。”   我点头,不说话。   第一个到达黑白的是年熙的经纪人,那个穿着深黑色西装的男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当他接手年熙以后,她拍过的片子和他对她的印象,随后匆忙地离开了黑白,继续他的工作——处理媒体。   接下来是几个她的朋友和长辈,有人说她是演戏天才,同时也是个绝对的戏痴;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名一线影星,据她说年熙人缘其实不算特别好,她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这位好友的评价是“她将自己绷得太紧了”。   一位演艺圈的老牌演员,说那些喜欢演戏的人最终都会像年熙一样,迷失在戏里找不到方向;而她的父亲,没能提供什么有利的线索,因为她小时候,他忙于拍戏,根本就不怎么回家,对于年熙的回忆极少无限接近零。   所有人说的话都是一部分拼图,却拼凑不出来完整的一幅图画。   年熙的案子,牵涉到的人已经不是多可以形容的了,而且娱乐圈人太多,可以想象,这次要找人顶多就是找找最固定的几个关系:情人、朋友和亲人了。然后,就没办法继续深入了,接下来剩下的也就是回忆碎片,还有……   我看了下刚才总结出来的所有影片。每个人我都会问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年熙,他们印象最深的片子是什么。因为年熙出道很久,等将她的所有作品看完也不用继续总结了,所以我是这么做的。   这么下来,再总结归纳一下,我写一个表格,总结她在初期、中期和后期的片子。   出道作是《迷途》;   第一次获得女配提名是《全城戒备》;   在她转型前演得最好的是《小丑》;   被诸多人认为失败的作品是《绘画》;   第一次提名的是《荒岛》;   而最后一次,也就是拿到影后宝座的,是《人格分裂》。   至于最近一个作品,已经拍摄完毕但是尚未剪辑完成的,是《船与酒》。   而九晴对我的孤陋寡闻啧啧称奇。因为我完全没有看过她的任何一个作品。   如果人生是一张成绩单,那么我在“生活见闻”上的得分大概会是零。   我将所有人说的话整理了下来,九晴在一边绕:“这次的案子……很奇怪欸。”   我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九晴坦白,她一下子坐到桌上,这是她偏爱的一个姿势,“如果说明镜是因为自我怀疑,还有父母亲离婚而自杀的话,那么还说得过去,因为她是未成年;而然安自杀,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家里给她的影响太严重了;但如果要用‘父母是他们自杀的原因’这条公式去分析年熙的话,那就不对了。”   她现在如果认真想的话,也可以得出一些结论,尽管大多数时候是错的。   我点头,“父母会占一个重心,但不会是绝对的原因。”   在前两几桩案子里,父母对死者的影响占了很大一部分,但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开始自己的事业。   九晴坐在那里,一副等着听讲的样子。   “嗯……这么说吧。”   我拿起旁边的水杯,“父母是杯子,孩子是杯里的水。孩子没成年的时候他们当然呆在杯子里,隔着一层玻璃看着这个世界……如果杯子很脏,水自然也脏,因为他们受了父母影响。但一旦水出了杯子,它还是那副自己嫌弃的样子的话,那就不对了。”   说完这段话,我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这不像是我自己能说出来的话,所以应该是某本书里的理论。但我已经记不清书名了。   九晴很擅长理解比喻,她很快说:“而年熙现在已经离开水杯很久了,因为她之后一直在改变自己,所以父母对她的影响就没那么严重了?”   “嗯,”我承认,“尤其是演员,演技出于演员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观察,表情动作之类的。在你要研究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手边最好的研究材料是自己。”   我收拾完档案和一些总结起来的资料。就在我拿出一叠影碟的时候,九晴似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哎,开手机开手机。”   “……怎么?”   九晴指挥我搜索一个账号名,那是‘黑白研究室’。名字打出来,然后我们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头像,点进头像是个账号。我有点诧异,“黑白也有自己的账号了?”   九晴认真道:“嗯,好像是这桩案件出现以后就有了的,二楼那边有人开始编辑文章往上发。”   二楼是指非技术类型的部门,比如会计之类的都在那边。我想了一想,“嗯。”如果不想被舆论诋毁,让人们继续质疑黑白的话,自己直接出来反驳也是一个好办法。不过……   我点了进去。都是一些长文章,介绍黑白还有说说这桩案子之类的。虽然里头大部分都是已经有了的旧资讯,但重新包装了一下以后,看起来就比那些记者的说法好多了。   关掉手机,眼睛开始痛,我按摩了一下眼周,将影碟□□电脑,然后直接趴在桌上:“……加载完了喊我,我稍微眯一会儿。”   九晴应了一声,在这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朦胧不清了,因为做的地方在角落,灯光不太亮,我甚至有片刻的错觉,我可能是在床上。但很快,九晴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揉眼睛,感觉到眼皮很热很热,好像下一刻血管就会破裂一样。   九晴不安:“你看起来很不对劲。”   “对,”我笑了一下,试图安慰她:“但是看完这个再说,不然明天更累。”   电脑屏幕漆黑,灯光打下,我看到了自己憔悴的样子。   我们接下来要看的一出片子,是年熙的出道作,也就是她初期的作品。我看向屏幕,只见上头打出大大的两个字:《迷途》。 第34章 第三十四道题   那是一部灵异片。   女主角悠远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来自未来的信,说她会死在九个月之后,而逃脱这次危机的唯一办法,是找到另外三个同样收到这封通知的人。   她一开始不置可否,但在回到老家的第一天,就遇到了第一个应该死掉的人——男主角李密。悠远在马路边一把拉住正在看死亡通知的他,让他逃过了车祸。两人相识,开始追查线索。   在阻止了第三个人的死之后,悠远猛然发现:几人都是同校同学,而他们同在校的那年,发生了一桩凶案。他们决定回学校一趟,就在学校门口,见到了第四个人。   那是悠远的好朋友枝凉,她凭借着蛛丝马迹推测出了这一切,说“这是个特别的日子”——然后四人一起进了学校。在学校里解开一道又一道的谜题,破解死者冤魂设计给他们的游戏,最后,四个人打败了冤魂。   让悠远难以理解的是,冤魂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没有目标的人,活着也等于死了”。可其余几人都认为谜题已经解开,他们没有必要追寻下去,生活回到了正轨。   然而几个月后,他们陷入昏迷,所有人都躺在床上变成了植物人,没人能够解释,他们为什么醒不来。而剩下唯一一个醒着的人,是枝凉。   悠远找到枝凉质问她,到底是不是一切都是她在搞鬼,所有事情都是她做的。但枝凉就像已经哑了,只是不停对她说“去学校”。然后,枝凉也昏迷了。这一次,只剩下悠远一个。   悠远再次回到学校,试图将那个应该已经被他们杀掉的冤魂找来。   冤魂对她说,这只是一场游戏。悠远听不懂,从始至终都听不懂,直到最后,她拼出了原来真相。   悠远当年因为一次意外害死了她最敬爱的老师,多年以后,她试图复仇,找齐所有当年应该对命案负责的人,将他们引入学校。所有人都陷在她的设计当中,但最后悠远却明白了:她不该将其他人拖进来。   于是悠远决定,寄一封信回去给原本的他们,希望能改变这一切。时间轮回,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的第几次轮回了,上一次轮回所有人都活了下来,唯有她依然昏迷。枝凉为了能够唤醒她想尽办法,她一直努力提醒她,但悠远却始终不明白真相。   除非她承认自己的错误,否则她永远不可能回到现实。   而故事的最后一幕,是悠远醒过来,看到坐在旁边的枝凉,两人相视而泣。   九晴评价:“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啊。”   故事剧情的确就这样,镜头平平无奇,几个演员的演技是合格——嗯,这只是一部小成本制作,本来就花不了多少钱。年曦扮演的是女主角悠远,接下来,我们一连看了好几部片子。 第二部 《全城戒备》是知名末世玄幻小说改编,年曦演的是女配,就像那时候的那些IP一样,演的是一朵心狠手辣的黑莲花,那个IP很火,演主角的还是当时的一线影星。   这两部片子评价不错不坏,不过年曦将女配决绝的一面演得太好,所以反倒有不少人粉上了她,说她演技好,反倒不觉得她是坏角色了。   当时她的经纪人这么说“年曦遇到的资源不怎么样,想出名还是要靠女配起家了”——他是这么说的。这部戏拿到了当时的一个女配提名。   我在笔记上写了一行字,因为电脑用来看片子了,所以笔记会快点。我说:“证实了,年曦是表现派。”   九晴似乎要发问,但她下一刻道:“你怎么看出来?”   但凡对戏剧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演技分为‘表现’和‘体验’两种。表现派的意思,大概就是演出一些表情、反应和动作,来表示角色当时的情绪;而体验派就是演员通过想象力,想象自己就是戏里的角色,从而表现出角色在那个当下的反应。   前者是在演,后者是人戏合一——听起来似乎是后面的比较好,因为这样表现出来的角色更真实;但很多时候,大多数观众,只要让他们入戏,他们就不会管这些所谓演技到底是什么意思;嗯,因为好看就行了,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刚才问了一下那位演艺圈里的长辈,”我翻了翻手里的笔记,“然后查了点资料,看了几本书。虽然很难分,仔细分一下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停顿了下。   抛书包最简单不过了,但是就算丢了,九晴也不一定听得懂,所以我用了简单的说法:“比如体验派的情绪会连贯很多,而且表现派,演起戏总会有重复的表情,记住再两部戏对比一下就好。”   九晴这回听懂了,“所以……年曦不是因为入戏太深而自杀的?”   我摇摇头,“看完再说。”   这还是年曦初入行的时候,而且演的不是女配,就是三观不正的女主角。那个时候,她的粉丝不多,至少,绝对没有后来那么火。   所有给人看的作品,都有一条定律:女主角受欢迎,女配角却次之。第一是大众审美和三观不会太歪,就算他们说不出口,但三观歪得太厉害的主角还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其次,女主角戏份重,女配要表现就更难了。   不过就算难又怎样,不是谁都能挑挑拣拣的。很多时候什么命运的抉择,就跟在菜市场买菜似的,选了就选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菜市场里只有一种菜,你不选就没得选了。   接下来,就是她的下一部片子,《小丑》。女主角患上了一种疾病,她只要笑得太夸张,脸上就会痛。而她是一名喜剧演员,笑是她最常做的表情。   九晴吐槽,“这个家伙简直是尽在演那些糟糕的角色啊。她就没有几个好角色么?”   她歪着头慢慢靠上肩膀来,我轻轻地应了一声,并没说话。我觉得很困,但并没有睡着。就在下一部片子开播的时候,我“咦”了一声,九晴问:“怎么了?”   “她……换了。”   表演方式换了。这一出戏年曦演的是女主角,而最重要的是,明明刚才她演戏明显是表现派——有自己固定的表情和小动作,表演也总是用那些。而这一次,那些表情似乎不见了。   她的表达方法,变得更含蓄了一点,如果只是看表情和动作,真的不怎么明显能感觉到感情,但是你能看出来,她从头到尾像是一个人。用九晴的话说就是,她开始入戏了。   我轻声说:“你看,她的第一次转型。”   这是一个很悲催的角色:明明笑起来就会痛,却还是做了喜剧演员,每天都靠止痛药来舒缓痛楚,也坚持要撑下去。就像故事标题说的那样,她是小丑,是为了讨好人而活下去的。   ‘你想要人喜欢你,你就必须笑’——就像一个摆脱不掉的噩梦。   但是她的演绎很真实,仿佛站在那里的,就是那个对自己的疾病软弱无力,但却还是病态地坚持着想要走下去的人。最后她死了,抱着她才刚得来的影后宝座,仿佛在抱着唯一的珍宝。因为那是全世界,对她的肯定。   九晴皱眉,她眼里有泪光。   在我们中间最容易动情的,一直是她,而不是我这个冷漠的人类。   最后整套片子结束,她很久没有说话。   接着她问:“那阵子年曦在做什么?”   我整理了一个年表,写在笔记上。我翻到那一年,然后放柔了声音说:“你看。”   九晴凑近去看笔记本。   那一年的年曦,自从《全城戒备》以后,还接到了好几个片子。但那是她的低谷期,演出的基本全是女配,而且还演得没有先前那么好了。可以说,《小丑》是她的翻身之作。   九晴想了一想,评价道:“那……她转型恐怕不是故意的吧。可能因为这是她的本色出演,后来她就慢慢往体验派的路上走了。”她低声说。   我点头,“或许。”   就在我准备播放下一出片子的时候,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我点开新闻消息,然后心直接往下沉了。   九晴似乎好奇,去看手机上的新闻。那是一条下午的新闻推送,而内容只有一个:   ‘影迷追随影后年曦自杀,声言羡慕她的死法’——   冰冷的小小黑色字体汇聚在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死亡通知。   我记得,那是年曦的自杀案发生以后,第一桩粉丝自杀的案件。   是第一桩,而已。 第35章 第三十五道题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灵魂。   那么,自杀者的灵魂,会是什么颜色?   九晴看着电视上罗列出来的新闻,皱起眉来:“……少有灰雾这么快就产生影响的欸。”   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这只是一名普通的自杀者。我疑惑:“怎么说?”   “你忘记了吗,”九晴坐在一边,眉间浮起几许担忧,她摊摊手,右手的掌心向上:“自杀者的灵魂被称为灰雾,在他们萦绕停留之处,会不断影响那些路过的人,将他们生前的怨恨、不甘,作为负面情绪散发出去。影响虽然不明显,但也会让这座城市里的人,心情越来越糟糕。”   我听懂了:“所以……”   “所以,”九晴利落地接了下去:“偶尔有些灰雾附近,会发现自杀案件,不过非常少。那些人本来就不想活了,而因为碰见的灰雾太多,于是他们就更想死了。”   死者或许并不想这样。   只是死之后的结果,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了。   我摇头,“我想应该不是灰雾。”   “嗯?”九晴诧异。   “你看,”我放缓了声音,拉开电脑屏幕,这里的视窗更大一点,能让九晴也看清楚:“这桩报道说,死者是一名在病床上躺了很久的患者,她本来就不想活了,觉得继续活着是浪费医药费。”   那篇报道上只有一张很小的死者图片,文字也只有略略几段。但是,够了。   “年曦是她的偶像,因为偶像死了,所以她跟着自杀。”我闭了下眼,“而她的死法,几乎和年曦一模一样,都是在午夜,都是安眠药,都没人发现。这不是因为灰雾,是因为现实。”   我翻出另外几份关于年曦的报告,讽刺地笑了一下,习惯性的。   “你瞧,那时候,年曦的报道详细记录了她的死亡过程,甚至描绘了她死去的样子,仿佛他们在现场一样。还有些报道对年曦的死做出了夸张和美化,说她是‘离开了人间的死亡天使’。”   九晴皱眉,“天使那种傻白甜有什么好?”   死神对天使的敌视由来有之,这么吐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据她所说,死神所以是死神,是因为他们只能看见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过去;而天使所以是天使,是因为他们看得见未来。据说天使的口头禅是‘没关系啦,只要再等几百年,这种现象就会消失了’——说得好像我们能活几百岁似的,啧。)   “这不是重点,”我继续翻,“那些记者,用尽全力来臆测和描绘年曦的死,将她的死亡说得好像很唯美,很值得人崇拜一样,”虽然我们都知道尸体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美,但也只是我们而已,“然后这些人就开始模仿年曦的死法了。”   九晴悟了。   我揉眉心:“总之,这桩新闻越轰动,看到这些报道的人就越多;而看到这些夸张失实的报道的人越多,模仿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这个死者就是一个好例子。他们本来或许不那么想死,但在新闻报道的连环轰炸之下,不死也死了。   “所以,那些记者是帮凶?”   九晴不忿。   我没有出声。   “……理论上,是的。”很久以后,我这么说。这个世界上,不能用理论来衡量的事情太多了。它们只能用‘人情’二字来解释。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点击和转发……吧。”   这是事实。九晴坐在那里,好像听不见这个回答一样,愣住了。   半响,她问:   “没人管管他们,让他们照实报道么?”   “事实上,世卫有一份自杀新闻报道准则,其中的第四条是,不要过度美化或耸动化自杀原因。”[1]   但准则是准则,现实是现实。   象牙塔里研究出来的答案,永远与纷繁复杂的现实无关。   我还有没说完的话:而年曦这么受欢迎,接下来,这样的自杀案,只会多,不会少。   但九晴看起来已经很糟糕了,所以我还是没说。但不说并没有用,因为现实已经摆在了我们眼前。   年曦本就被称为天才女演员,她的影响力席卷全国,而她的自杀案报道,几乎以几何爆炸的速度增加,可以称得上是信息轰炸。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网络上能搜罗到的相关自杀案出现了五宗,而它们都和年曦的命案有关。   事件渐嚣尘上,我们只能继续查案。   我变得越来越焦躁,头发扎了起来,出入都要被人问案子的进展。——这就是媒体和明星的能量,成也他们,败也他们。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看完了所有值得观察的电影。   “她真的是个天才——”   九晴叹息。   下一出影片,绘画。这是一出文艺片,年曦所饰演的,是女主角,以心。电影开始播放,影碟开始转动。   过了片头曲,昏黄破旧的画面呈现在我们眼前。   以心从病床上醒来。她穿着病号服,盯着病房的天花板,她的一双眼睛似乎没有焦距。   “这片子不是说画画的吗,怎么就变成病人了……”   “嘘,”我做了噤声的动作,“继续看。”   她独自一人出院,到了医生的诊断室。接过了一份报告。医生说:   “你的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了,很可能在半年以后,你就会彻底瞎了。”   以心点头,没有说话。在她拿了药离开病房的时候,转角处的报纸上是一桩新闻:十六岁的画家以心,最新一幅作品卖到了六位数的高价。——她是一名还有半年就要瞎了的画家,而当她瞎了以后,她就再也画不了画。   一切以缓慢的节奏继续着。   以心的病好不了了,她想,在全瞎了之前,要画一幅让她自己都觉得完美的画。   作为她的绝笔。   她踩着脚踏车,摇摇晃晃地踩回了家里,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彼端。   随后,以心遇到了一个人。学校里的不良少女,在她捧着画具回家的时候迷了路,结果在一个街角处看到了陈希。陈希长得不好看,至少当时看起来是不好看。她化着浓妆,染红了干燥的长发,腿上有蝴蝶纹身,靠在后楼梯边吸烟。   她看到她的时候是午后,阳光从树影间漏下来。   后楼梯的栏杆旁,贴着一张‘严禁吸烟’的告示,陈希将烟蒂在严禁二字上擦出一道灰,丢在地上。   还有一地的烟头。   “喂,你盯着我看干嘛?”陈希皱眉。   以心抬起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要你做我的模特。”   莫名其妙的对话,莫名其妙的开端。   天才画家以心将不良少女陈希,强行拉进了她的世界里。两人一直纠缠,陈希不肯被她画,以心却坚持要她。到了后来,陈希慢慢了解了以心,终于愿意被她画,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以心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   她一直画不下去,时常因为病发而倒在画架旁边,到了最后,医生已经要她放弃画画了,她却还是坚持画完了那幅画。画完以后,以心被送进医院,手术室上的红灯不停闪动,手术持续了很久,但最终手术依然失败。   ‘我用尽全力描绘的,是你的样子’——   最后,陈希已经不是那个会逃课打架的不良少女,她捧着以心那幅画,然后奋发上进,考了一所好大学。故事定格在结局,陈希的朋友进门,看到那副画,问她这是谁画的,怎么画得这么好看。   而陈希笑了,她怀缅的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画的角落是一个陈年的铅笔签名:以心。   电影完了。   九晴看呆了。   我想了一想,“别难过,”然后加了一句:“反正演以心的人也已经死了。”   九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好了好了”我说,“没关系的,我在改了。”   我将光碟拿出来,重新放好。   我撇着手指头数:“所以她的第一个角色,是醒不来的植物人;而她的第二个角色,是一个黑心最后被丧尸咬死了的女配;她的第三个角色,是一个最后也死了的喜剧演员;第四个角色,是患上绝症的天才画家。”   九晴更颓了:“所以她一直都在死?”   “对,”我其实挺想知道她是怎么靠一堆负能量角色火了的。   “然后,她是个一开始就很颓的人,所以这些角色最适合她。而且,后期她转型成功了。”我继续翻笔记,抓了抓头发,一口气喝下半杯冰水,企图缓解烦躁感:“她一开始,是个表现派演员。”   我指向悠远。《迷途》的主角,从头到尾表情不少,但那些表情和动作,其中有不少和《全城戒备》的女配重叠,而表情一直重复,是表现派的特征之一。   “她的表情总是很不屑,即使笑起来也很讽刺。”我说。   其实我不大会分辨那些表情细节,因为情绪这种东西,你看得出来,但不会仔细观察一个人那时候是怎样的。但是系统的分析,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说:“但是从小丑开始,她变了。”   《小丑》是一个很情绪化的女孩子,她的一个镜头是,她笑出来的时候因为疼痛而泪流满面,哭和笑是最矛盾的表情,但年曦将它们一同诠释了出来。她一个人的表情,就是天然的戏剧冲突。   因为悲哀。   “她的表演方式夸张了很多,一点都不内敛,哭出来的时候就全力哭,真的能让人跟着难过那种。”我耸肩。“到了绘画的时候就内敛了,但还是能看出来,以心和悠远绝对不是一个人。”   九晴点头,哑声道:“……我很难过。”   “嗯,”我想了一想,努力说出了这句话,“……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绘画》和《迷途》都是临时编的小故事,没写过。《小丑》有,在《妄言之屋》里很多同类的小故事,不过我感觉那些短篇自述性太强了,故事讲得不好,就抽出来其中的一个设定做个例子算了,毕竟编剧情是我的弱项。   [1]   这个梗是真的。出自《媒体与自杀》,不过那本书不是国内出版。至于所谓准则,在WHO的网站上的确找得到,是这样:   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个专家委员会于西元2000年,提出媒体报道的‘六不、六要’原则:   ‘六不’:   1.不要刊登照片或遗书。   2.不要详细的报道自杀方法。   3.不要简化自杀的原因。   4.不要过度美化或耸动化自杀原因。   5.不要使用宗教或文化的刻板印象。   6.不要过度责备。   ‘六要’:   1.要与医疗、卫生专家密切讨论呈现真相的方式。   2.要使用自杀身亡,而非自杀成功的字眼。   3.提供适当的资料且只放于内页。   4.强调自杀以外可以有的选择。   5.提供相关咨询专线和社区资源。   6.要报道自杀的危险指标和可能的警讯。 第36章 第三十六道题   最终的《绘画》,几乎可以说是惨败收场。   单看外界收回的评论都不太好,知名影评家批评年曦退步,导演的镜头语言不够好,编剧不会好好讲故事,几乎是强行悲剧——诸如此类的。总之,年曦的第一次正式转型,被人批评成失败之作。   我一个人说的话当然不作数,但还要其他认识年曦的人的评价。   他们也是如此评价《绘画》,就算有些人因为她过世了不肯说什么诋毁她的话,但拐弯抹角还是可以探听出他们的看法。   看哭了的九晴表示:“怎么可能这样!以心死得那么具有悲剧性!”   我想了想:“你的看法,不是他们。”   我的看法,不是他们。   我无法判断群众。关于这件事,我唯一知道的是: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就一定不会流行。   对,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找到的百分之百真实的真理。   九晴愣住了。   “这个故事缺点确实挺多,前期情节仓促,演员也不是十全十美。而且,失败的文艺片其实不少,这部只是其中一部而已。”经典毕竟就那么多。   九晴继续错愕。   她反应不过来,说话时候语气不由得就变得天真而愤慨:“可是你们人类看电影,不就是会好好看它的剧本和配音、演员、剪辑吗?就算有一些差评,那也只是因为你们之间的审美观有差异吧?”   她又戴上她的‘人类都是会思考的动物他们活着是为了追求理想而工作是为了创造更完美的未来’——的厚重有色眼镜了。   “不,”我想了一想,想用更婉转的方式表达我想说的话,“大多数人进电影院看电影,只是为了消遣而已。他们的审美观很单薄的,所谓选电影对他们来说,就是在电影院前看一眼所有的电影名字,然后就直接进去了。”   九晴愣愣的。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乐观一点:“是的,还有些人会在影院前看三分钟预告片,不过这个比例大概和在电影院买爆谷的人差不多。”   “而更多的人是跟着身边的人一起进去播完了都不知道演员名字的。”   “而更更多的人是跟在他们的性||交流对象身边打瞌睡的。”   “而更更更多的人是坐在电脑前等待下载嫌网速慢的。”   “而更更更更多的人……好吧,没有了。以上内容仅供参考。”   九晴眨眨眼。然后反应过来了。   她试着发问:“那应该每部电影的票房都差不多啊?如果进电影院的人都是随机平均分配的话。”   “嗯,我说的不是全部,如果想知道全部,应该自己去电影院看看。”我点头,“影响那些的,大多是明星、导演,他们的口碑会影响票房,传奇就是这么出来的。但还没有到你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是影评家。”   九晴皱眉,“那应该让每个人学会独立思考吗?那样艺术创作才有价值啊?”   “并不,次序不对。艺术作品是要让人看懂的,应该要作者做得再好点,而不是让群众去迁就作者,没有消费者会为了买一套漂亮的大餐桌再买一栋大房子,对吗?”然后我摊摊手:“而且如果每个人都随时随地思考求真,那很多商人就要饿死了。”   九晴被噎住了,随后她笑起来,“我喜欢这句话。”   “只是你,”我落魄地说,“这几套片子看完了,我们出发吧。”   九晴“欸”了一声,她没有问问题,我关完电脑收拾了下根本不需要收拾的桌面以后,她问:“去死者家里?”   “啊,”我应了。   因为这次案件特殊,前期盯着年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黑白就算了,没什么人会来盯这里,等我们给那些明星、歌星录完口供以后,他们就基本不见人影了。很多人上去采访和拍照,我就调整了下调查顺序,先寻来影碟看完,查完社交关系以后,才去看死者真实的生活环境。   这次案子难,其中一个原因是明星没有固定的办公位置,不过这绝对不是主因就是了。   我们两人出门去。   路边问路的人多了,直到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似乎打算回座位的语闲。她捧着一扎红玫瑰,包装精美花店人手搭配的那种,而卡片可能是工厂批量打印出来的。   她表情略显尴尬:“要出去了?”   “嗯,”我匆忙应了一声,“去死者家里看看。”   “加油,”语闲皱眉,似乎不怎么看好这桩案子,“新闻越来越多了,还有人死了。”   对——这大概是少数能造成连锁效应的自杀案了。这几天很多人说这样的话,不胜枚举,包括二楼的那帮非技术人员——从前他们和我们基本没有任何交集。   只因为死者是影后,是年曦。   然后我们就擦身而过,语闲往内走,我们向外拐。   “语闲又收花了呢,真好看啊。”九晴回头看那束花。   “嗯,挑花的人很用心”价钱和心意如果成正比的话。   九晴诧异:“……你居然能看出来这种细节?”   “……不,”我只好说实话,“我只是找句话说,避免冷场。”   我们出了门,没遇到什么人。   上了车以后,九晴才说,“啊,我想起来送花的是谁了。”   “谁?”   九晴在回忆,“她的前男友之一,我记得好像是年曦的律师。英文名和姓氏一样。”   “……前男友送的花?”   “啊,嗯,语闲很多前男友都和她来往的。”   “为什么?”   “唔,我不知道,好像是他们都坚定地认为语闲肯定还喜欢他们,所以还在追她。”九晴漫无目的地八卦。   “分手了还这样?”   “不,据本人所说,”九晴表情高深莫测,“她已经很决绝地和他们分手了,但还是没什么用。”   我试着猜测,“可能是因为太温柔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九晴坐在最边上一个座位,说完这句话就闭眼睡了一下。她好像随时都很累,经常晚上不睡觉,白天就老是打瞌睡,睡眠作息不定时到了一种地步,生活节奏毫无约束,因为她不是在生活。   我翻开手机,翻看备忘录。昨晚睡了五个小时,所以精神还可以,我继续思考。   现在基本已经确定,年曦出道就是表现派,后来因为一些事成了体验派,这在演艺界属于独特的体验了,我想。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要看年曦本人的经历,也就是回忆灰雾。   问题就来了。   年曦出道十年,而这些都肯定是多年前的作品。   那么,她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找得到的?   因为死神的能力,是要触碰到物品才能触发死者相关的记忆。生命线/物品,少了任何一样都不行,它们就像锁和钥匙。   但是,你确定年曦身边有存在超过十年的东西吗?——还要是带进过片场里的。   我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对此收集了一些资料。   一、随身物品。比如衣物、手机、手袋、行李箱、化妆品。这些第一个剔除。年曦是明星,她的衣服几乎都是一次性即弃品,手机肯定是一年一换,而有人见过能用十年的化妆品吗?(重点是不用完)手袋更不用提了。行李箱有可能,但我怀疑行李箱只跟她到了酒店,没有跟到片场。   二、拍摄物品。   这个听起来好一点。比如找到摄像机或者她在片场的道具和衣服。首先假设一下,这些东西理论上还存在,但是十年前的摄像头肯定不会用来拍摄了,我不是很肯定镜头会在片场待十年。就算有,也找不到。   戏服——据说整个演艺圈都用同一个衣柜,这没错,但我怀疑衣服这种保质期等于没有的东西也丢了。   三、家具。   这是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选择,前两者就算找也只是在大海捞针,找固定的家具就比较容易了,毕竟家具用得比较久。但是我问了一下——年曦在十年内搬过至少三次家,上一次是去年,而在去年之前的家具,要么丢了要么卖了。   年曦身边可能没有一件存在三年以上的东西,在这个任何东西都能当二手物转手卖钱,而明星还能拿自己穿过衣服去拍卖的年代。   记录了五年前回忆的物品基本没有,有死者指纹和唾液的倒是很多。   算了,说得好像靠验DNA能找到幽灵似的。   所以这次上门,是为了看看有没有此三者以外的特殊物品。比如和家人的合照之类的,携带了十年以上的一些特殊纪念品。至于多年前买下的保险合同什么的是没用的,因为死者和它相关的记忆就只剩下签名了。   然后那些保险合同之类就被收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冰冷柜子里了,这样是不可能搜集到有用情报的。   我们下车。   影后的家附近,依然有记者环绕。不过是小猫三两只。   年曦不是住在别墅而是高楼大厦,这样进去就容易多了——因为高楼是许多个小盒子,住的人很多,所以容易分散注意力,不像别墅那种独栋建筑那么注目。   当然也许我们该庆幸,死者不是住在酒店而是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   不然她的私人物品可能一个纸箱就能装完了。——忽略衣服和鞋和手袋的话。   上了楼,这里因为我们的要求所以保留了下来。因为这已经是一桩很严重的自杀案了,甚至引起了旁人的自杀,压力大也是有好处的,比如我们的要求也被看重了。   甚至有人和我们说过,这次破案以后,要写一篇稿子,发表到网络。   当然,是类似软文的形式,而不是包含了一堆学术理论的那种。   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果那篇稿子写不好,那么本来压力就很大的黑白,可能就要被大众批评,毫无作用,浪费资源——诸如此类的。   年曦。明星。观众。   大众,最不好应付的一个词。   如果做不好,感觉这个时候自杀就真的只能是畏罪投降了。   “开始大海捞针吧。”   希望能捞到。 第37章 第三十七道题   所谓大海捞针,捞了不到十分钟。   我们在书架上发现了初版的影碟,全部都有签名,从日期可以看出来,应该是年曦刚拍完戏后,影片方送给她的;还有一张家庭照,照片已经发黄了。   九晴抱怨:“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要找很久……”   “呃,”我点头,看了看怀里的箱子“对。”   年曦的家很大,现代简约式风格,屋里主色是橘和白,头顶上的灯散发着亮眼的光。家具很多,大多看起来都很新,冰箱里只有沙拉酱和酱油。   九晴跃跃欲试:“酱油和沙拉酱混在一起喝是什么味道?”   “你会想切了你的舌头,并努力催眠自己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九晴又泄气了。   理论上说,人死灯灭,她的财产都捐给慈善事业了,但是在我们的协调之下,屋子保持了原貌,水电费还在缴,所以冰箱没发臭,灯还能亮起来。我关上它。然后找了一张桌,将年曦的签名版影碟都一一摆在桌上。   《迷途》《全城戒备》《小丑》《绘画》   九晴略显钦羡,她盯着那些影碟上的签名,眼神发直,“……这是知名影后的签名欸。好值钱啊。”   “嗯,还是遗产,可以拿去拍卖,不过不是我们的。”   “……你能不能别这么现实啊?”   我沉默。   “……不能啊。”   她将手放到影碟上。   其实影碟很多,只是我们一一抽了出来。据说年曦前期还拍过一些片子,没要影碟,所以那时候有相当一部分历史是空白的。   不过那不重要。严格说来,自杀案不像凶杀案,错过一两个细节其实是不会破不了案的,毕竟我们要看的是整体人格的变化,而没有人会因为十年前吃泡面没调料包,而在十年后突然跑去自杀。   就算偶然有之,那也真的很偶然。   灰雾散开,一切清晰。   一片小小的蓝色天空,就被缩窄在那片灰雾里,因为浓缩,是以格外精致。   九晴低声道:“是环回性回忆。”   “环回性?”   九晴解释,“因为是死者看到光碟,接着才回忆起来整个拍摄过程,所以它会形成一个环。你可以重复看,看到最尾端以后,就会再次看见开头。”   “啊,嗯。”想起来了。   环回性回忆比较罕见。一般大多数人的记忆,有碎片就顶天了,有些甚至会压缩成文字,类似于在梦里的胡言乱语。而这种影片,一般出现在那些既记忆力强,又经常回忆过去的人身上。   最重要的是……   灰雾是会影响我们看到的回忆的,死者要是不想被人看到某些事,就会直接锁起来;而他们想逃避假装不存在的,看起来画质就比较低。即使它的灵魂因为没有脑子已经没办法继续正常运行了,它还是会有关于私隐的本能。   而这些影片这么清楚。那就代表,年曦是一个早就习惯了将自己一切公之于众的人类。   恩……或许这么讲?她是一个‘不设防’的人。   我们看见,破落学校、生锈桌椅、拉不下来的投影幕。   《迷途》的女主角悠远,独自一人在走廊里往前。   数个摄像头跟在她身前、身后、甚至左右都有。恐怖片的所谓拍摄氛围,被这些东西毁了个一干二净。年曦慢慢往前,在电影里,这是最后一段,几个人都昏迷以后,她独自一人回到教室的场景。   她迷茫、困惑,但却没有停下来。在年曦的世界里,似乎听不见那些声音。   它们还在,但她可以忽略。   “卡”——这么一声以后,年曦就马上清醒了过来。她一脱离镜头,就拿起一瓶水大口大口地喝,接着笑着对递过来午餐沙拉的人道谢。   “这么一点,足以确定她这时候是表演派么?”九晴问。   “大概,”我继续笔记,“说得极端点,这个流派的特点之一,就是没体验派那么疯狂。现在年曦还只是新人,人刚开始总会选择自己喜欢的,所以这应该可以下定论了。”   年曦一开始是表现派,后来反而成了体验派;这是一个假设,而它的前半,已经被验证了。   《迷途》、《全城戒备》、《小丑》——   《全城戒备》里,她演的是一名冷心冷情的杀手。年曦的目的是杀了男女主角,一开始与女主角惺惺相惜,最后却还是因为自己的使命而黑化。   她最后双腿残废,坐在轮椅上却单靠几封信和变种丧尸,就将男女主角引到了实验室里。她被男女主追到悬崖边,连着她的轮椅一起,掉下了悬崖。   而年曦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这样的:   她坐在血迹斑驳轮椅之上,长发披肩,肩上衣服因为被刀片划过而开了一个破洞,露出了半截雪白肌肤。她歪歪头望着女主角露出醉人微笑,女主角拼尽全力想将她喊回来以后,她却高举了枪。   主角以为自己会死,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发子弹却猛然穿过了她左耳戴着的耳环。   那是唯一一只,在她们关系尚好时候,她送给她的礼物。   她在坠下悬崖之前的唯一一个动作,就像是在对女主角说“抱歉,但我想,你还是不要记得我了”。   坠下悬崖时候,电视剧给了她一个侧脸描写,她是笑着的。   据说,本来编剧只是有几句暧昧台词,最后那个角色却被年曦演绎成了这个样子。本来应该是要删掉的,邪不胜正,不过他们还是留下了这个镜头。   毕竟没有台词只有动作啊。那个动作要怎么解释都可以。   于是,年曦火了。然后,一切就变了。   “但是,这不太好,对吧。”九晴低声说。   她的预测偶尔很准确——就好像有某种预感一样。人们称为第六感,或者直觉的那种东西。   回忆影片上的年曦,因为全城戒备而扩大了圈子,接到了更多邀约。而这时候,我和九晴坐在现实,看着曾经开心地笑着的她。   过去无法改变。   如果死神是只能看着悲哀的过去却什么都做不了,而天使是看着虚无且尚未发生的无数未来在拼命狂欢——   那么唯一能改变一切、活在现在的,就只有人类。   “……你一直在看着他们去死,却什么都不能做?”   “嗯,反正……大家都是这样。久了就习惯了,而且,人类需要我们收拾烂摊子。”   死神看着那段回忆,面无表情。只能和已经死了的人沟通,不能让他们复活,也不能让他们回到过去。唯一要做的是,将过去的冤魂抓住再净化,让不好的‘过去’,不要继续影响‘现在’。   用阴阳眼的唯一条件,是明白并接受一件事:人都一定会死。   回忆的闸门慢慢滚动,我们继续往下坠。   我刷了下手机,看到自己搜集而来的资料和总结。   【在《全城戒备》和《小丑》之间,年曦掉进了她人生的低谷。】   因为她火的角色是女配,所以接到的,也几乎都是女配的邀约。要么,就是更糟糕的反派。年曦接了几出片子以后,不出所料遇到了瓶颈。   就在《小丑》那里。   《小丑》之前,她演了几个女配。但最后,还是被人说她的角色太片面,都一个样子。而表现派的特征,就是表情很明显。   年曦在那期间,彻底变了。   她不再添置新的家具,如果不是有团队在身后,她恐怕早就不能见人了。她没有酗酒,因为经纪人说会影响皮肤;她只是依赖安眠药和止痛药,几乎到了上瘾的地步。   一个人颓废下去,最主要的表现是她什么都不想做了。   在最封闭的那几个月,她几乎删掉了所有应用程式,什么都不看。她拒绝外出,宁可盯着天花板。   九晴诧异:“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她是明星……”   “她孤立了自己。”我说,“一个人失败的时候,通常会觉得……”   我别开视线,用第一人称说这句话:“……我做得不够好。”   当你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又发现自己达不到那个境界。   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人始终有缺陷。   从前有只丑小鸭,它和它的朋友长得都很像,它甚至是它们当中最好看的。但自从它看到了天鹅,它就开始觉得,自己身上的杂毛太多。   它想将杂毛全部拔掉,但无论它怎么拔,那些杂毛还是会重新长出来。   它的朋友们劝它:“你已经很漂亮了”“你看看我们”“天鹅那种东西,和我们又没关系”   但丑小鸭没办法。它其实不丑的,但它坚信自己很丑。   最后,当再次看见天鹅的时候,小鸭子就决定,它不要和天鹅待在一个世界里了,一见到天鹅,它就觉得自己好丑,丑到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大多数完美主义者,如果不是放弃了,就是自杀了。   因为他们不满意——无论怎么做,身上有杂毛的丑小鸭,永远不会是天鹅。   当你在想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想到它。更不要说年曦了——她是个表演者。   只要看到人的表情动作,她都会想到表演;而只要想到表演,她就会想到自己做得不够好,演得不够像;而只要想到自己不够好,她就成了那只嫌弃自己身上的毛的丑小鸭。   光是苟延残喘,都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   在小丑的剧本送到她手上之前,年曦甚至不和所有人联系,将自己关在家里,连外卖员的脸都不敢看。   因为她在逃避现实,她发现这条路她走到头了。在这种时候,无论怎么颓废堕落,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   不是天鹅的错。天鹅天生就是那么好看的,它不是故意要害死小鸭子。   不是小鸭子的错。小鸭子其实可以过得很好,只要它不在意这只天鹅。   不是那帮鸭子朋友的错。它们只是在说它们认为对的话,它们也在努力劝说它。   但是,小鸭子死了。   如果谁都没错,那么小鸭子为什么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丑小鸭的故事原版是这样的:   “从前有只丑小鸭,它很丑,可它坚定地认为自己会变得和天鹅一样好看。最后,它发现自己真的是天鹅。”   文里那个版本是我编的,“从前有只丑小鸭,因为遇见了天鹅,它觉得自己好丑,于是它自杀了。”   反正、反正人鱼公主也被我改得面目全非了,安徒生也没从棺材里跳出来?所以……算了,如果这么改一下就能碰见安徒生的幽灵,我觉得还挺值…… 第38章 第三十八道题   “那应该算是年曦的黑暗时期?”九晴想着,她已经开始发散思维了,“所以在《小丑》里,她选择了体验派,仅仅只是因为她觉得原来那条路走到头了?”   顺着九晴的话,我们看到,年曦接到了《小丑》的合同。   是她的好朋友介绍给她的,圈内影星之一,也是她将年曦从低谷里拉了出来。   一直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小丑为什么会成功了。   因为那是年曦的本色出演,她就是那个不被欢迎的小丑。她被所有人嫌弃,说她演得不够好。   而被人嫌弃的小丑,如果她不笑,就没人会喜欢她。   小丑一边笑给别人看,用自己的笑容换取别人的喜欢;最后,她要吃的药越来越多,她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在她接下了一出打算冲击奖项的戏时,她被医生宣告,自己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最后,小丑倒在舞台下。直到死,她都依然笑着。   我们看到,年曦在丢下一屋子的凌乱以后,穿戴整齐走上了她的舞台。   因为是同一个人,体验派和表现派的差异马上就体现出来了。   我几乎分不清,站在回忆里的人是谁。   年曦踏上了小丑的舞台。她的背影歪歪扭扭,走路跌跌撞撞总有一个拍子错了,长发凌乱披在身后,白衬衫的袖口纽没有系好,满是皱折。   “她胆子很大、果断,而且够清醒。”我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英文字。   我的字一直都不太好看,现在我越来越懒了,从中文变成写英文,最后直接全变成了简写。于是,笔记就只有我自己能看懂了。九晴承认,“看得出来。”   她撇着指头一个个数,“她胆子够大,所以会这么选,换了别人可能就宁愿维持现状了;她很果断,所以从来都没回过头;而且因为清醒,她用最快的方法,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对,没错。”我偏着头,试图从脑海里找出来什么安慰人的话,最后却只说得出一句:“你进步很多了哦,相信我很快就能走了。”   “那是正常的。”九晴吐槽,“这么久了我还不进步,那我算什么?”   但,故事的前半段,根本代表不了什么。有一个问题,很明显,但现在却没人能回答。   既然年曦已经走了这么远,那么,她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问题和以前的案子不一样。   明镜不了解自己,她根本还没开始自己的事业,只是个学生;而然安是个大学毕业生,她在同龄人里确实算是出色的,但她的事业才开了个头,她就死了;可年曦不一样。   年曦早就有了自己的事业,名声显赫,即使拿不到奥斯卡终身荣誉奖,她也算得上成功。   她走得比他们都远,她不会因为找不到自己应该走的路而自杀(刚刚那段已经证明了这点);她也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不会产生那种子虚乌有的自我怀疑。   我问:“这一次——你觉得,年曦的灵魂状态怎么样?”   “唔……”九晴拉了一下衣服歪了的领子,“怎么说呢?”   她往下趴在桌上,下巴离桌上的影碟很近,她盯着它,试图描述:“她觉得很温暖。”   因为趴着,她说话时候仿佛口齿不清。   “……温暖?”   九晴显然很为难,她的表情就是“我知道真相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我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很安全,不孤单,希望永远保持现在这个状态?”   就像人人都觉得开心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他们希望永远留在那一刻。   但快乐往往一闪而逝,痛苦和悲伤却如影随形。   九晴点头,加了一句注释:“还有……为了能保持现在这样,她正在强迫自己做一件事,但我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   强迫?——这话太抽象了。   “她还有理智?”   “一点点。她是少数在脱离身体后还能留下理智的灵魂。”   “……”这话听起来真糟糕。就像在说大多数人的理智只是个摆设一样。   我换了个话题,“怎么看到的?”   九晴将镰刀亮出来,横放在腿上,而镰刀那里有根细细的生命线。一把镰刀一次只能系一根生命线,而现在那条生命线……唔。   说实话,看不懂。   我顶多只能看出来,那条银灰色的生命线,正在一下下流动着更亮的银黑光芒,好像有电流在上面一阵一阵地通过,而只要将手放在那电光上,就会立刻被电死。   生命线并不如人们想象那么美,我们都没见过传说中特别漂亮美好仿佛上帝精制品的生命线。有些人的生命线断断续续,那代表他们对自己没什么自信。   有些人的生命线上布满了斑点,足够吓坏密集恐惧症患者,通常活得越久的人斑点越多,但是有些人老了以后斑点又会全消失变得特别干净,而有些人却不会。   死神自然是没有生命线的,九晴从一开始就没真正活过。我还活着,所以我看不见自己的生命线是什么样。   而这条生命线……   这么说吧。   它本来是银灰色的,在电光没有流过去的时候能看到。但是呢,它没有斑点。真的没有。   或许我们该说,那些斑点汇聚在一起,变成了电光。   斑点分开的时候当然难看。难看得要死。但是电光不一样,就好像有人将那堆黑色斑点,捏成一团,然后它就在上头流动着流动着,仿佛要给自己的生命线加个好看的特效。   我尽力搜刮记忆,但里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释九晴的结论和这个现象之间的关联。   “……你的意思,因为这个电流流动得很有节奏,所以她在控制她自己?”   “对啊。”   “那……温暖?”   “因为是银色的。银色和灰色的区别就是它们亮不亮而已,亮不就是指温暖么?”   一切在她的世界里,仿佛理所当然,所有事情都有它的规律,大多数暗示对她来说都不是暗示。   “我明白了,多谢。”我说,“所以,她的灵魂状态,总体来说还不错,只是奇奇怪怪的?”   九晴翻白眼来表示她的不满,“如果按人类的所谓合格标准算,没有一条生命线是正常的。”   “……好吧,”那么,“我们继续?”   如果年曦的灵魂状态是这个样子——不,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接着,我们将这几套影碟摆回去,摆好。剩下的,还有《绘画》、《荒岛》、《人格分裂》。   ……   “这简直……一盘散沙?”   “乱套了。”   ——以上,我们看完三套影片的回忆的感想。   如果说前几套片子还算不坏的话,那么这几套片子的回忆,彻底成了破碎的拼图。全部都是碎片——全部!   是这样的。   当你打开回忆,它本来应该是片段,或者是完整一段。但是这里不一样,它成了一堆碎片。   整片灰雾的范围都扩大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那些碎片漂浮在雾气上,仿佛粘附着它来生存。然后那些图片,就不停变换着画面,重复播放某一句话或某一个动作,却全部都拼不起来。   这么说吧,就像在网上全屏看视频的时候,你的视频忽然分裂成了无数个小画面,左上角那个在播放开头,中间那个在播放高|潮部分,右下角那个在播放结尾,而且它们都在来回那一分钟。   我们努力了一会儿,然后盯着它,陷入了危机。   九晴愤愤不平地松开手,那片烦人的灰雾就消失了。   “看样子没撤了。”她说。   “你想放弃?”   九晴摇头,“将它带回黑白,继续研究。”   于是最后,我们放弃了。我将那些零零总总的东西,收好一一用保护套包住,然后带离年曦的公寓。大多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都被我们带走了。   将东西都放进包里,我望向九晴:“你觉得这里有没有那种……”   “本来应该在但是被死者丢掉了的东西?”九晴马上接上了下半句。   比如然安,那是一个在死前处理好了大部分私人物品的自杀者——同时也是凶手。   我点头,她摇头。   “没有,”九晴干脆利落地说,“连垃圾桶里都没有零食包装纸。”   我们这才离开了。天气最近越来越冷,早就不是可以穿短袖的季节了。我裹紧了大衣,然后就在远离这栋房子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电显示是这么写的:   死者紧急联络人之一agijnuy。 第39章 第三十九道题   死者紧急联络人之一,agijnuy。   一排数字。   我在心里算了算,然后按下通话键。   “江先生?”   “你好,时小姐?”   三分钟以后,我挂了电话。   夜里很冷,这时已经是傍晚,路人行迹匆匆。九晴说:“你的手在抖。”   她的声调平静,我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它刚刚握着手机,我低声道:“因为我握得太用力了。”   这是事实。   也是唯一的答案。   九晴皱起眉来,“那个人是谁?你的手机上一排乱码。”   “那不是乱码,是密码。”   “什么密码?”   “aginj和uy,这是按字母顺序排的。原来的顺序是jiang和yu,江—与。”   完整密码应该是agijnuy52,这样才能将它们一组一组区分开来。   但这道密码不是为了将讯息传得别人手上,只是给我自己看的,为了让别人看不懂,所以我省略了最后一部分,以免有一日手机被别人捡到。   不会不记得,因为这个密码已经用了很多年,在日记里。   九晴没有答话,她似乎在想些什么,眉越皱越紧。我走上前去,轻快地一耸肩,“嘿,告诉你一个秘密。”   路灯之下,景物漆黑。   为什么眼神一词用到现在,因为眼睛是人类全身上下能吸收和反射光的地方。   其余器官,尽皆不能。   “什么秘密?”   “记住这个密码,那样在我死了以后,你就能看懂我的日记咯。”   九晴挑眉,分明就是不愿看,“啧,谁要看你的日记?”   “不看就算了,反正那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我说。   人类唯一笃定的事情只有自己的死亡,这听上去真绝望。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随后九晴似乎才发现我们拐向了另一个方向,但她却没问。她去过的地方想必不少,她自称是这样的“在建筑越多的地方我越不容易迷路,在草原上我能绕到死都绕不出去”——。   九晴很奇怪。   她从来不看地图,也从来不记路牌。   即使在陌生的地方,说出去就出去,说回来就回来。她自己的解释是这样的:她琢磨了很多年,大概是她的脑子会自己记住周围的建筑物,她只要跟着她的第六感,就能走回来。   不过如果是在找陌生的地方,或者周围的建筑物都差不多时候,这招就不管用了。   但是那也无所谓,反正我们周围所有建筑物都几乎不一样。就算有一样的,广告牌也肯定不同。   “你要同他见面?”九晴皱眉。   我点头,“嗯,终于找到了。”   “那么……社会化那么严重的人,你也说得上话?”   “不至于说不上。你想清楚他是什么身份,想想自己该说什么话就好了。”   九晴依然不依不饶,“就你那社会边缘流民的样子,人家能看得上你?”   说到这里,她别开脸,似想到了什么事,耳根红了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   “乐观点,要和人类打交道的人是我。”   “好,那我拭目以待。”   九晴气鼓鼓的说。   自从说了那些关于‘制度’的话以后,她变得更奇怪了。她不愿与那些穿西装的人打交道(原话如此),更不肯同他们说话,因为觉得他们就像是另外一种生物。   她打了一个有意思的比喻:   西装那么糟糕的东西,人穿它就不得不挺直身,不能弯腰,长期固定一个姿势,穿久了人的身体简直像机械,他们居然能长期维持那种快断气的状态,就因为穿起来好看。这么穿下去,迟早要断气。   最后她下了结论:爱穿西装的一定都是被虐狂。   江与。   或许该称为江总,他是年曦的上司。   “你好。”“你好。”   我们在黑白的审讯室里,握手打过招呼之后坐下。江总穿着一套高级定制西装,据说他刚从飞机上下来。   他看了看桌子旁边,那张九晴坐着的椅子(在他看来是空椅子),似乎有点莞尔,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三座椅子。   “多谢江总抽空过来。”   “不客气,”江与点头,“时小姐就是这桩案子的负责人?”   我点头,“对。”   ……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关于那些不相干的话题。最后题目才终于到了年曦身上,我问:“年小姐和江总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九晴坐在江与旁边翻白眼。她是在对于我聊了这么久才聊进去感到不满。   提到这个话题,江与的眼神暗地瑟缩了一刻,仿佛逃避,他很抗拒这个话题:“……是在她进公司签约的时候。”   “那么早?”   “我们认识了很多年。”   江与这才眼神略微一黯,他道:“时小姐,不要拐弯抹角了。你会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前男友,对吧?”   “……对,”我承认,“一部分。”   江与。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名字,是在和年曦好友说话的时候。早年,他和年曦曾是情侣,后来在她拍摄了《小丑》以后,据说两人就分开了。然后第二次,是因为时间空白。   在年曦拍完《小丑》,再到《绘画》之间,有一段空白期,超过一年。那年她明明火了,但却没有任何作品,甚至直到开拍《绘画》时候,都像是失踪了一样。   然后,打电话问了一下经纪人,我们知道了一件惊悚的事情——   “那我再猜一次,时小姐不介意吧?”   我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时候九晴已经趴在了桌上。她很无聊。   江与压低声音,也许他是觉得这件事自己说出来而不是被拆穿,没那么丢脸面。   “小怜的存在,你们也知道了?”   对,就是这样。   “江总是聪明人,”我已经视死如归了,“我也不妨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动用了江总的户口记录。”   江与摊摊手,他已经算是个好说话的人了,看起来相当无奈,而且算是开明的,在所有证人里是相对好相处的那一批。   然后他就道:“既然如此,我就说开来吧。”   年曦自然有过男朋友,她在娱乐圈内有过两段公开的恋情,都是真的。   但同时,江与也是她的男朋友——曾经的。   他们在年曦拍摄《小丑》之前就在谈恋爱,她在低谷期的时候,是他一直在鼓励她。于是顺水推舟近水楼台,他们就成了一段。   由始至终没有公开过,即使年曦怀孕了。   当初查到这件事推出结论我们只花了一两天左右。   然后我们用三天来消化了这个事实。   而现在,才正式联络上了人在国外的江与。   “小怜就是那时候出生的,”江与面无表情,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她随了我的姓。”   江怜。   “这个名字起得不错”这是九晴当时唯一说得出口的评价。   没有粉丝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年曦后来的星途也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了。   “小怜和年小姐见面次数多不多?”我问。   两人没有公开,是年曦的主张,主要是因为事业,还有她的隐私权。这不算是多么特别的理由,那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但更重要的是,三人的关系如何。   “不算少,”江总承认,“她总有办法挤出时间来陪孩子,她似乎很喜欢小怜,小怜也记得她。”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惋惜的笑容,他在怀念她。   聊了一段时间,我们从江与口里证实了,那个关于“从表现派到体验派”的假设——她当时很兴奋,说自己找到了一条新的路,而江与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怜现在在国内上学?”   “对,她知道她妈妈过世了,前段时间还找了心理医生。不过小怜坚持说,妈妈一定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江与似乎并没有当真,只是将这当成孩子所说的话。   说实话,心情复杂。   每次都是这样。   如果告诉他们,他们的亲人其实还活着,但是只剩下一片灰雾了,那么他们也只会不高兴;如果不告诉他们,那么就等于说谎。   我不能和小怜说,年曦真的还活着,我们还在找她。   不,年曦已经死了,既然一个人不能继续做更多事,那就等于死了。   “我冒昧问一句,江总愿不愿意,让我们见一见小怜?”我试探。   江总犹豫,“时小姐,小怜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没有否认,“但是客观地讲,一个人怎么教她的孩子,变相能推理出她是怎么长大的。年曦的父亲我们已经问过了,不得已的话,就只能从小怜身上入手了。”   直白一点说,年曦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想问什么他也答不出来。   但是这话不能说。   江总坐在那里,依然在犹豫:“不好意思,我要考虑一下。”   “好。”   这话说完以后,审讯室陷入了寂静。   最终江总点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会请人将小怜送来,不过不能在这里见面。”   “对,”我赞成,“黑白会吓到她的。”   江与有点吃惊,“黑白?”   他不知道这个词。——我出错了。   “……我们内部人对这里的统称,江总。” 第40章 第四十道题   “如果这是一宗凶杀案,江与一定是凶手。”   九晴忽然开口道。   “……为什么?”   “因为他是年曦的前男友,还和她有了孩子,两人甚至秘密结了婚。在年曦死的时候,他多半就已经办好了不在场证明,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在国外。因为在国外,所以我们就不会查到他身上。而很快,他就会公开他与年曦已婚的事实,然后趁机利用她的死,分了一大笔遗产,顺便还有了一个继承人。最后,还可以刷一把人气,让人们同情一下他。”   “既然有不在场证明,那他是怎么杀掉年曦的?”   “雇杀手啊,他可是总裁,和黑白两道都有交易什么的,也不算离谱吧。”   九晴言之凿凿。   但很快,她就像一个泄气的气球那样低下头,“可惜,这是自杀案。”   她低下头,“而且,是自杀案的话,就和不在场证明什么的都没关系了吧。”   我们正在前往年曦另一栋房子的路上。她自然不止一栋房,我们和江怜会在那里碰面,保姆会全程跟着。流程和平常差不多,只是改了时间和地点。   清晨。今天是周末。   大多数人都没起床,路上冷冷清清。没有人跟着。我们进公寓门的时候,和江总的助理打了一个照面,然后她就带着我们进去看江怜了。   “年小姐和江总的女儿就在房里,”她托了托眼镜,镜片反射出一层很浅的绿光来。“请照顾好她。”   “好,多谢。”我点头致谢。   然后房门打开。今天的会面时间只有一小时,保姆和助理会和小怜一起,我也已经将会问的问题发给当事人看过一遍了——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我们走过长廊。房子很大,设计大多是暖色,到处都有软枕和玩偶,铺着地毯。一看就知道是孩子住的地方。   助理打开门。   江怜坐在那里。她穿着雪白的小裙子,眼神似乎有点涣散,像是没睡醒。她坐在保姆膝上,明明很困,却没揉眼睛。   九晴抱怨了一句:“她看起来不像小孩子欸。”   “环境影响而已,”我低声说。   旁边的助理看了我们一眼。我微笑,“没事,我是在和我的搭档说话。”   她看到了蓝牙耳机,这才放松下来。我们坐下,隔着一张桌子。   “小怜,你好。”我说。   江怜这才望过来。她有一双大眼睛,轮廓有点像年曦。她开口时声音有点大:“十雾姐姐好。”   她的眼神有点闪缩,有点抗拒,似乎没办法将视线集中在其他人身上。我打开录音笔:“你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试图放宽肩膀,让自己的表情柔和起来。   ……   十分钟以后。我问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算特别多,但是也花了不少时间。就在这时候,我们才刚说起,年曦送给江怜的最后一件玩具,小怜忽然开口,“大姐姐,你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了。”   ……这是不耐烦的意思?   我点头,“你不想继续回答了?”   “不是”小怜声音大了点,她几乎是挣脱了保姆的怀抱,接近桌子来。   她的声音变得更清晰“那么,大姐姐问了这么多问题,就该轮到我问问题了。”   她说话很利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我摊摊手,“请问。”   “姐姐不会尴尬?”   “……不会。”   “我问的问题,可能很可怕。”   小怜皱眉。做出了似乎是一个孩子不会做出来的表情。   “没关系,你问。”   “那好,”小怜伸手指向我旁边的九晴:“大姐姐,你身边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姐姐是谁?”   ……空气似乎一瞬间安静了。   我:什么……鬼?   九晴:等等,这个孩子看得见我?   就在小怜问出了那个问题的时候,九晴的脸很明显裂了。   仿佛她从来没想过,居然有身在黑白以外的人类,可以看到她。   她身后的保姆和助理,似乎也有点意外。两人望了我一眼,那表情是“十雾小姐,你要给出一个解释”——因为不正常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   我试着继续发问。   “黑衣服的姐姐?”   “就在你旁边啊,刚刚进门的时候,还拿着一把镰刀。”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命运是世上最无常的东西,当你以为自己的终于能来一回王炸的时候,突然发现,你看错了一张牌面。   小怜的表情特别理所当然。   好了,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坐在那里等解释的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而她旁边还有保姆和江总的助理。最重要的是,如果让人知道黑白和死神有关……   答:我真的可以去一死谢罪了。   糊弄对方显然是不可行的,目前唯一能推理出的唯一事实,就是江怜有阴阳眼。这或许就是江与说,“小怜一直认为妈妈没死”——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有阴阳眼,看得见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然后,第二个问题……如果我对她说实话,那么我要怎么和江总的助理,还有在场的保姆解释?   于是就剩下一个方向了。   “小怜,你经常看见这个黑衣服的姐姐?”我问。   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方案就是:假装九晴不存在。这个回答听起来特别有负罪感,但是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了。   九晴还有点蒙,她愣在那里,却似乎是被雷劈了,什么话都没说。   江怜很敏感,小孩子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不,这个姐姐是第一次看见。”她说。   听见她这句话,在场的两个活人(……)似乎才冷静下来。她的保姆在她背后对她露出一个愧疚的表情,那个表情的意思是“这孩子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我轻轻摇摇头,没说话。   “那这个姐姐长什么样子?”   “……眼睛,很漂亮。”   九晴脸红了起来。   “她手上的镰刀什么样?”   “长长的一把,肯定比十雾姐姐高。”   几个问题问过去以后,场面才稳定下来。我请保姆将江怜带出去,而刚刚坐在我旁边的助理道歉了:“小怜她……”她似乎想替这个孩子解释。   我摇头,“无所谓。比起这个,我想单独和小怜说说话。”   助理有点为难,然后她推开了门。   我们进了另一个房间。似乎是书房。江怜刚刚被保姆抱到这里,我和保姆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她也出门去了。于是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小怜还有九晴。   两个有阴阳眼的人,还有一只死神。   这个场面,足够诡异。   小怜坐在椅上。我走近去,拉过一把椅子:“抱歉,我说谎了。”   因为没有桌子,所以我们离得很近。江怜抬起眼,“姐姐说谎了?”   “对,”我指向九晴,“她是我的朋友,不过别人都看不见它。”   我压低声音说。   九晴冷哼了一声。小怜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十雾姐姐?”   我点头,“嗯。”   九晴这才走过来。“我叫九晴。”   她指着她的镰刀这么说。小怜忽然开口,“难怪姐姐看起来很奇怪。”   “怎么奇怪?”   “……姐姐看起来,好像快死了。”   我们对视一眼。小怜似乎很敏锐,然而这一切,和九晴并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说……   如果没有九晴,十雾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是实话。   我点头,“所以,小怜说出来,是想问这个姐姐什么问题?” 第41章 第四十一道题   “问题?”   江怜睁大眼睛,像是听不懂这个词。九晴坐在她旁边,两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差不多,都像是没上色的白纸。   我揉了揉眉心:“呃……难道说,你没有问题?”   “什么鬼,你才有问题吧。”九晴抱怨道:“她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问题就一定要找到答案的。”   她一句话里,连续用了三个‘问题’,听起来就特别奇怪。   我摇摇头,“既然没有,那就算了。是我问错话了,我很抱歉。”   三张椅子拉得更近了一点。江怜盯着我和九晴看了半响,“那么……姐姐也和我一样,能看到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   “比如她。”   江怜指向九晴。她说话时,用的都是比较简单的词,也不会绕弯。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因为这里只有我们在,她看起来更轻松了一点。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不会有放松这个概念,因为他们一直都很放松。   我点头,“对。”   “也就是说,姐姐也看得到妈妈咯?”她问。   年曦——江怜的妈妈,我们正在寻找的凶手和死者。想到死者,我的神经一瞬间绷紧了。我摇摇头,“看不到。小怜看到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和成长经历,江怜似乎比一般的孩子成熟不少,在某些方面却又异乎寻常的笨拙。她多半会说“没有”,因为我们也在找年曦。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小怜开口,“嗯,看到过的。”   嗯,果然是没看到……不,等等?   九晴急忙开口:“你看到过?”   她比江怜高,但两人却仿佛处在平等的位置上说话。小怜垂下眼,“嗯,但是他们都看不见。”   也许是我想太多,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天生有阴阳眼的人,都承受过这种折磨。   看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东西,思考着只有自己才会想的问题。   没有人可以倾诉,也没有人会相信。阴阳眼这种特殊的能力,却只不过是他们的负担。   并不是后来这种折磨就不是折磨了。而是折磨久了,就成了习惯。   我忍不住失笑:果然啊,就像有人曾经奚落过的那样,我是个悲观到极点的人。再好玩的东西,被我一说,就变得无趣了。   九晴走近去,“没关系的。”   她握住江怜的手,仿佛只是短短一会儿,她们就熟络了起来。九晴声音沙哑的说:“就算他们都不明白,那也无所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就够了。”   江怜侧过脸,似乎不想直视现实,很久才听到她短促的一声“嗯”。   她是个孩子,看到的一切,自然很简单。   某一天中午,她放学回家,在她对保姆说要关上门,自己换衣服以后,她听到了年曦的声音。她着急地问,“是不是妈妈?”   她很着急,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着急成那样。然后,她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呢喃。她听得出是妈妈的声音。然而就那么一声,就消失了。   她急忙给自己穿好衣服打开门,然后却发现,除了保姆,没有任何人在那里。   她问保姆“妈妈刚刚来过吗”   可保姆却一脸迷茫,对她说“没有啊”。   而在一天之后,年曦自杀的消息传了出来。她是被经纪人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尸体上的尸斑都凝固了。但是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会在意江怜,曾经问过的问题。即使身边有人安慰她也无补于事,因为江怜是唯一有阴阳眼的人,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妈妈真的不在了?”江怜问。   她皱紧眉。对孩子说实话应该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可是我点头,“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即使灵魂依然存在,可是只有有阴阳眼的人可以看见,而且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么,也就等于死了。这就是我的看法。   江怜却闹起来,“既然这样,那她是谁?”   她大声喊。一日以来,这是第一次。   九晴摇摇头,“我是死神,不在你说的范围内。”   可是江怜很执拗,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天真和困惑:“那既然有死神,为什么妈妈不能回来?”她问。   有死神和年曦能回来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这个问题没有半点逻辑,大多数成年人是听不懂的。   可是九晴僵住了,好像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江怜。我走过去,在椅子旁蹲下,让视线和江怜齐平:“不是的,妈妈一直在,只是不像以前那样而已。”   我看着她的眼睛。   “……姐姐在说谎。”   “不是。她还在,就算你看不见,她也一直在。只不过妈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只记得自己想做的事情。”   九晴望向我。好像我说了什么我不会说的话一样。   我苦笑着摇摇头,也许并不是所有关于人的问题,我都无法解决。   江怜眨眨眼。她快要哭出来了,我抽出一张纸巾,去给她轻轻地擦眼睛。   江怜埋在我的肩膀上,像个真正的孩子:“真的么?”   她并不是需要一个答案,她只是需要有个同她一样的人安慰她。仅此而已。   我点头,真心实意,像在安慰过去的自己:“真的。”   然后她哭了出来。很放纵的哭法,我从来没有那么哭过。九晴和我只能用眼神交流。一直一直到江怜哭得累了声音沙哑了,就这么哭到睡着了为止。   我请保姆进来,将江怜交给了她。   在出门按电梯以后,九晴开口:“今天……什么都没问到啊。”   她皱着眉,看起来很失落,右脚点着地面在转圈,仿佛等得不耐烦。我摇头,“不是的。”   “什么意思?”   “至少我们知道了,年曦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很喜欢她的孩子——”说到这里,我住了声,像有什么扼住了喉咙,“而不是无视她。”   电梯到了。我们该进去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一个问题。   五岁那年,我跟着母亲去参加一个聚会。那里都是亲戚。说着说着,他们说起了关于死亡的话题。   我越听越焦急,然后我拉着母亲的衣角问:“所有人都一定会死吗?”   我很认真。我从来都没有不认真过。   母亲点头,“是啊”   “所以妈妈也会死吗?”   “当然了”   “那妈妈什么时候会死?”   我问得很大声,很着急。   因为当时的我很担心,妈妈死了,就不会有人照顾我了。没有人会关心我了,我很害怕,我想知道,那会是在什么时候。   我当时在想,既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死,那他们总会好奇自己的死期。既然好奇,那么他们总有办法知道。例如身体检查之类的。我并不是真的要他们给一个切实的答案,就算……   就算他们只是告诉我人类的平均死亡年龄也好。即使我早就从书里看到过了。我不是想要答案,我只是希望有人回答我。   呵,希望。我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词了。   可是那时候,没有半个人回答我。   母亲盯着我看了半响,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眯着眼睛笑出声了:“这孩子在问什么问题啊。”   然后,屋里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屋中回荡。这一切是因为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我根本不该在乎的问题。   他们在讨论死亡的时候,还能笑出声。   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不重要的,是可以随意拿来开玩笑的。对吗?所以即使有人死了,他们也一定会笑着去参加他的葬礼,笑着说“那家伙终于死掉了啊”。至于我的想法如何,并没有人在意。   那只是一件很小的小事而已。可是我忘不了。   真是可笑啊。我想。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问问题了。   九晴沉默了很久,“……你说得对。”   电梯缓缓下降,我们走出电梯大堂,走出了一段路。路上没几个人,或者说,只有我。   就在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我忽然停了下来。   九晴回过头,她走得很快,所以我们隔得有点远。   “怎么了?”   因为太阳光,看不清九晴的样子。她一步步走近来。   这是一段偏僻而安静的小路,而且我们已经走出了住宅区,周围都是马路,如果不认识路的话,很容易绕得头晕脑胀。但刚刚来的时候,我记住了来的路,甚至背熟了地图。   我记得要走得远一点,才能走到我停车的地方。但是我想,可能今天我们要先将那辆车丢下了。   我按着耳机说:“有人在跟踪我们。” 第42章 第四十二道题   我们被跟踪了。   “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我们离开年曦家的时候。”   我压低声音说,担心被人发现。九晴左右张望,她是倒着走路的,能够看到我背后的东西。   她皱眉,“没有啊”   “从刚刚我们离开电梯大堂的时候,就开始了,有几个记者似乎是守在那里,一个想要将相机收起来。”这栋大楼门前停着几辆车,我是从车子的反光里看见的。   如果只是错觉没什么,但我已经绕了十分钟以上了……   但“我们走了这么久了,我特地往人少的地方走,他们还跟着,这就很跷蹊了。再走一段路,刚刚他们绕进了小巷。”   四周无人。   能听到高架桥上,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   九晴不相信,“你说的人,在哪个方向?”   “你的十点钟方向,我的四点钟方向,如果预测没错,他们马上会从那条巷子里出来。”我说。   而就在我们绕进建筑地盘,过了一条马路以后,九晴的脸色变了:“……我看到了。”   一男一女,穿着短T牛仔裤,刚才在楼下的时候还带着相机。   红绿灯眨了,我左右张望,不经意就看到了从窄巷里绕出来的两个人。我继续往前。   “那我们怎么办?开车甩开他们?”   “不可能,停车场已经离我们很远了。”现在绕回去也会被人觉得不对劲。   九晴沉默片刻,她回头看了看左右,她似乎不记得这一带的路,过了好久才道:“你想走到市中心,避开他们?”   “是的”   记者跟踪我们做什么?——因为年曦。   如果他们不是跟踪狂,那多半就是因为,他们想找到这桩自杀案的知情人;就算我们乐观地认为,他们不清楚江与和年曦之间的关系好了,但江总可是年曦的上司,在外界也有一定知名度。   所以……他们才会找上来。   他们在找的不一定是这桩案子的执行者,很有可能只是无意之中碰上了。   九晴很困惑:“那又怎样?他们跟着就跟着好了,记者又不可能杀人。”   “你想一想,”我很温和,“如果我们没发现这几个记者,那么接下来我们会做什么?”   九晴立刻说:“我们会回黑白啊,还有好多东西没整理,很多片子没看完。”   “对,然后?”   九晴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我们是从年曦家里出来的,小怜住在那里……如果他们看到了这些,看到我们从年曦家里出来,然后回去黑白,那么他们多半会猜到,我们就是负责查案的人。”   “对,没错,这是最糟糕的假设。”我耸肩。   “然后,如果他们确定了我们是查案的……那么只要他们跟着我们,就能很快知道年曦案子的进展,我们只要离开黑白,就没法好好查案了?”九晴问。   “对,”我点头,“这就是一直以来,黑白都没有透露一点点关于部门内部情况的原因。”   何况黑白的身份,是这么尴尬——连接地府和人间的地方,听着好听,实际上呢?就是那个两边不讨好的中间人,仅此而已。现在信息流通的速度快了这么多,但黑白里的一切,恰恰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   黑白的架构太脆弱,我们甚至不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了死神和鬼魂的存在……后果太不可控了。   我揉眉心,觉得头痛,但这些不是我现在能想的事情,我能想的事情只有一件。   “总之,先甩开他们再说。”我下了结论。   计划很简单——这一带都是建筑地盘,穿过去就是商业街,和本市最大的商场。商场地下连接着地铁,我只要在商场里甩开他们,然后坐地铁,基本就安全了。   商场里人多,他们不一定能找到我们。   这时候,我们已经穿过了大半的建筑地盘,我看到了远处高耸的大楼。只有一条路,我甚至能看到地上斜斜的影子(现在是午后)。   商场。   门前,车水马龙。我看到了停车场。有些商场就是这样,即使有地铁,但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开车进去的。   我推开门,走进去。空调扑面而来,穿的衣服稍微薄一些都会冷得打颤。   偌大的商场里,人们三五成群,在小小的盒子里进进出出,有年轻的中学生人手一杯饮品吵吵闹闹地走过去,有情侣在餐厅里对坐着玩手机,有一家人在酒楼前等候,摩肩接踵。   “你来过这个商场?”   “上一次来在一年前。”   九晴吃惊,“那你怎么办?”   “看着办,来,这里转右,我们上三楼。”我从一边的询问台桌上拿了一张地图,然后绕到电梯,上了三楼。   三楼与地下之间的电梯是透明的,我继续往上,看到两人从转角处进来,跨过长长的大街,左右两边全是小吃店,他们望了上来,两人似乎商量了些什么,也走了上来。   电梯之间有不少人站着,拦住了路,我们之间大约是七八阶左右的距离。   我踏上三楼,转身进了一家书店。   “为什么要来书店?”“因为够曲折”   这家书店很大,书架之间形成大量的视线死角。我拿起一本推理小说,而封面上是一行大字:《幽灵侦探》。   门再一次开了。我站在门边看书,听到店员的“欢迎光临”。   进来的只有一个女孩子,那个男的不见了。   ……糟了。   我看了那本书两眼,然后走向收银台,刚好和那个进门来的女记者擦身而过。她年纪不大,没有化妆,脸上被晒得有点红,相机就挂在腰间。   当我拿着那本书走出书店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了一停,似乎想望过来,但她没有那么做。她的表情僵住了。   别担心,我们找不到证据,我只是希望你们离得远一点——我想。   我们再次擦肩而过。   我拿着那本书,然后往地库的一家咖啡厅而去。   “这次棘手了。”   “怎么?”   “刚刚跟着我们的那两个人,那个男记者可能去了黑白,等着我们回去。那个女记者则负责跟着我们”我叹口气。   九晴挑眉,“声东击西?”   “差不多,如果我们以为甩开了那个女孩子,直接回黑白,好,那他们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我翻开手机,准备打个电话。   “所以……我们怎么办?”   “先将那个女孩子甩开,今天可能回不了黑白了。”   我离开电梯,开了应用。是语闲的号码。   就在我打算发出讯息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咖啡厅里坐着一个人。米色长毛衣,做了负离子的直发,正举手喊侍应。   ……等一下!语闲怎么刚好在这里?有没有这么凑巧?   我连忙转身,走进旁边的一家服装店。   完了……这下子进咖啡店去拖延时间这招也行不通了。   我望向就站在我面前听我讲电话的九晴,努力用眼神向她求救。九晴愣了愣,似乎没看懂我的眼神;好了算了,我知道这一招是没用的——。   九晴一头雾水:“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删除了即将发出的信息,开始盯着一件衣服发呆。逃脱跟踪的要领之一:伪装。   我穿着白衬衫和长裤,这套衣服太明显了,我必须要想办法换才行。   然后我抬头望了周围一眼。我愣了。   当我想去咖啡馆拖延时间的时候,咖啡馆里刚好坐着语闲,曾经代表黑白发言过的人;而现在我想买一套衣服伪装自己……   这是一家大卖场,里头的衣服价钱全都在一百块以下,而最重要的是,我周围在挑挑拣拣的,基本都是老年人。   九晴表情古怪:“你打算打扮成什么样子回黑白?”   “……我不知道。”   当十分钟后我从那家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样子完全变了。   我戴了一只眼罩,买了一只拐杖。用绷带包了自己的脚裹,看起来像是残了。眼罩戴在右眼上,是上次受伤后用的那只。从橱窗里看到的我,脸色蜡黄,一只眼睛浑浊离瞎已经不远了,背后的头发略显干燥。   我一拐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外表没变,但只要有人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不会要求我去和正常人赛跑……   “……你残了?”   “不,我一直残着。”我认真地说。   穿着这套衣服,努力放轻一只腿,我果断又果断地走向了地铁站,上了车。我们最后一次和那个跟着我们的女孩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发现,正在玩手机。   我走得很慢。因为只有一条腿可以动,所以怎么也走不快。   我爬出地铁口走回黑白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我是从后门进去的,为了保险,我从二楼绕回技术部,而途中没有一个人看我们一眼。   我路过研究部的时候,正好又要拍一次卡。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手机掉地上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名乔的脸裂了:“你是十雾?”   “对。”我点头,因为回来了,就更感受到了众人的视线简直像X光一样扫射过来。   我将眼罩脱了,解开腿上的绷带。   就在我趴在桌上的时候,看到时钟指着下午六点正。   我们折腾了一个下午,就在回来的时候,下班了。   九晴声音疑惑:“……所以我们跑那么一趟,就是为了回来换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考虑了各种造型……萝莉的双马尾蛋糕裙蕾丝边白丝袜,大妈的蝙蝠袖秋裤人字拖,拉着二胡带着墨镜的老大爷——诸如此类的。都不是很满意   最后突然想起了福尔摩斯的名言“你知道化装术的最大弱点吗?不管多么努力都只能描绘出一幅自画像”。   好吧那就这样吧。 第43章 第四十三道题   见了江与和江怜,事情还是没什么进展。   第二天,我们拎着那三张影碟,去了研究科。当日从年曦家里翻出来的影碟,基本读取不了回忆,全是一盘散沙。   九晴说过,正常的回忆是不可能这样的。它就算没办法看了,也不会散乱成这种奇怪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水果,它好的时候通常是散发香味颜色正常的,而不好的时候也只会发霉脱水长虫。   但无论如何,一个坏掉的水果,是不可能突然变成彩色的。   关于回忆和生命线,到目前为止,都没人(或死神)能将它的规律说清楚。   无他,因为它太唯心了。   我至今没能弄懂,为什么生命线要缠绕在镰刀上,或者为什么死神将手放在物品上就能触发回忆。   在研究科问了一圈,得到的回复是这样:   “不知道,没遇到过啊。”   “我好像有点印象……不过那个案子后来锁了。”   “放弃吧,没救了”   最后我们拎着那张影碟,去找了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名乔。   她正在折腾一瓶墨水。   黑白里天生阴阳眼的人不多。我们的上司莫千是一个,名乔是另外一个。名乔的技能很简单,她能通过画画让灵魂显灵,而几乎大多数和回忆有关的问题,她都能回答。   而她现在正在折腾的那瓶墨水——可能是在调解。   “破碎的回忆。”名乔翻开那张影碟。我简单说明了情况,她重复了这五个字一遍。九晴似乎看出来她想做什么,将手放在了影碟上。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名乔盯着那个画面,陷入了深思。她和九晴商量了一会儿,两人对着那个画面进行了无数调试。有一次,那个画面差不多能拼接起来了,名乔甚至不惜用画笔去画了它一下——其实这是没用的。   “如果死者的灵魂在就好了”名乔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是一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孩子,但却不显得呆,眼睛很深邃,像能把光吸进去。   我点头:“如果手上有考试试卷的答案,那每个学渣都能考满分了。”   九晴瞪了我一眼,“你的比喻用得越来越好了。”   我耸肩,不出声。“怎么样?”   名乔摇摇头,“很棘手。但我可以肯定,想变成这样,肯定不是死者自己的意愿。”   她大约不怎么记得住人名,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是说死者,而不是年曦。“为什么?”   “死者的回忆会看不见,被灰雾掩盖,是因为死者不愿意它被人看见。”名乔用这个例子开头,因为这也是唯一黑白摸索出来的规律了,就好像数学上的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但有时候看不见,是因为死者自己有问题。如果是前者,那么就好像一个人自残,割烂了手背,毁掉了它上头的名字纹身一样。”名乔伸出手。   她伸的是右手。   九晴听到名乔形容的那个画面,当场打了个哆嗦。   “所以……”   “但现在不是这样,”名乔继续说,“就好像是死者手背上生了一种皮肤病,让那个纹身模糊不清了。一种是主动一种是被动,她自残的时候是自愿的,但染病的时候肯定不是自愿的。”   九晴皱眉,继续质疑:“可是人染病是因为病毒。如果是她自己将病毒移植到皮肤上,那也可以算是自愿吧?”   “不会的,说不通。”名乔解释,“明显自残更快。刀就在旁边,她为什么要去弄病毒?”   九晴沉默了一会儿。   她点头,承认了名乔的说法:“所以现在年曦患上了人格分裂,这就是我们看不清回忆的原因,因为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三两句话,她似乎就下了结论。   “对,”名乔很爽快的回复:“是因为她本身就出问题了。抑郁症不可能导致失忆,所以应该是人格分裂,每个人格之间,只记得一部分谜底。这就解释得通了。”   “所以,”我望向那张影碟:“没用了?”   讽刺的是,年曦最后一出拿影后的电影,名字就是《人格分裂》。   名乔摇头,“没用。人已经死了,生命线只是一道桥梁,让死神偷取了死者对记忆的读取权限。而如果死者本身就有问题,我们又找不到死者的灵魂,那就没救了。”   就好像我们有个病人,已经患上了癌症末期;而我们现在手里的只是他的身体检查报告,而病人本身已经拒绝治疗,逃离了医院——那么,要治好他,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我叹了口气。   情况不容乐观。算了,反正我本来已经很不乐观了。   “谢谢。”我点头。我将那几张影碟拿回去。   拿到最后一张《绘画》的时候,名乔按住它的手登时缩了一下。   “抱歉”“对不起”   我们俩同时道歉,然后场面显得更诡异了。   “你看过《绘画》?”九晴插入对话。   我们已经看了的三张影碟是《小丑》《全城戒备》《迷途》;而现在这里剩下的,是《荒岛》《绘画》和《人格分裂》。   名乔别开视线:“对。”   我们离开了。回到执行科,我们对着那张影片发呆。这下好了。   九晴仍然在沉思:“你知道名乔用左手画画的原因么?”   “嗯”   我沉默了很久。   不久以前的一桩案子,自杀者是个画家。那名画家没有年曦那么出名,但她的案子却很难破。我拿着他的画去找名乔。聊完以后,名乔突然说了一句:   “如果没进黑白,我会和他一样。”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名乔已经收拾了所有东西,准备下班。她看着它,表情平静。“怎么一样?”我问。   名乔看着那幅画。   画上是一瓶凋谢的玫瑰。她笑了下,因为它:“因为我一直没遇到过……和我一样的人。”   这话听起来很嚣张,但如果这话放在名乔身上,就不一样了。   “我说要去学画。她不让我去,我说了很久很久,她才愿意。然后去学画画之前,我的手受伤了。她说,既然受伤了,就不要去了,反正右手也用不了了。”名乔口里的“她”是她的母亲。   “但是我不肯,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就没有了。嗯,所以我是用左手学画的,后来就一直用左手画画了。右手只是用来写字的而已。”她说。   “怎么学?”   “就那么学。动作对换一下就好,没别人想得那么难。”   “顶多就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而已。没关系,反正我画的画,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最后她这么总结。   只是一点不一样。只是一点点。这句话听起来很平静。   所以名乔可以在用右手写字的同时,用左手画画。   我们继续沉默。看着那张叫做《绘画》的影碟。   九晴忽而道:“我好像……好像有点明白,你们身上那种感觉是什么了。”   我笑了下,看起来大概很惨:“什么感觉?”   “……我说不明白。反正,是一样的,都有点一样的地方。”她说得很含糊。   我没有出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是,连旁观者都不清了。   我叹口气,不继续纠结这个明显没有答案的问题了。“那么我们继续吧。一条路行不通了,总有另一条路的。”   这世上有很多很多条路。如果这条堵住了,至少还可以去走另一条。   但是说这句话的人通常忽略了一件事:有时候不是没有路了,而是走路的那个人腿断了,走不下去了。   九晴抬眼,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有办法给死者做隔空治疗?”   “没有”我特别直接的回答。   九晴气结。   “但是既然已经找不到回忆了,”我开电脑,放置影碟,“总还是可以看看成品的吧?”   屏幕上。   《人格分裂》开始播放。 第44章 第四十四道题   那是一出很特别的电影。   一名心理学家陈禾,被朋友邀请,参与一宗凶杀案的调查。凶杀案中,死者是一名富翁的私生女,只有八岁。她被人发现时候在河边,一张脸被人划花,是靠着基因测试才确定的身份。   那名私生女一向成绩优秀,英语尤其出色,在班上却是不被同学欢迎的异类。   她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甚至连那名富翁的正妻,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就在她寻到了那名正妻杀害八岁女童的证据时,第二桩同样的案子发生了。   同样划花了脸,却并不是被吊死,而是她在一栋大楼楼顶,自己跳了下去。凶手显然不是那名妻子,因为他们之间同样毫无关系。   那是一名高三生,在学校成绩优秀,有望到海外留学,而且她极受同学欢迎。第二宗凶案,陈禾在现场发现了一道密码:   3h1t2y45。   被划在一本幼儿园拼音教材上。那道密码旁边,是一首拼音口诀的最后一句:aeiou。   她很快解开密码,1=a,2=e,3=i,4=o,5=u。替换到那道密码里,就是:   Ihateyou.   我恨你。   是谁那么恨死者?——陈禾不知道。而很快,第三桩凶案发生,在飞机上。一名留学归国的心理学生,在飞机上被人发现食物中毒,才刚下机,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三宗凶案,无可破局。   在这过程里,陈禾头痛和晕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经常看见自己不该看见的东西,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   就在她翻看最后一宗凶案的录像时候,她在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窄腰连身裙,丢下凶器,离开现场。就在她盯着监控移不开眼的时候,她身后的门砰然打开,一群警察围住她。   邀请她参与调查的那名警官朋友,站在最前,身穿警服,手中手||枪指向她。“认罪吧。”   她控告她是三宗杀人案的凶手,她就是那个警方想要抓住的连环杀手。   她将所有证据,一一摊在她面前。   第一宗凶案,是陈禾将那名私生女引出来,与她交好,然后在无人处杀了她;第二宗凶案,是陈禾将那人用信欺骗了她,言语逼得她自杀,然后留下了那道密码;第三宗凶案,摄像头里,拍到的人背影,正正是她。   陈禾是凶手也是调查者,她是被害者也是加害人。   第二宗凶案的密码她之所以解得那么快,因为她自己就是写下密码的人。   “我没有动机。”   “……不,你有。”   或者说,是另一个陈禾。在好友的复述中,陈禾才慢慢的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童年时因是私生女而被人排挤,   即使成绩优秀,升上了理想中学。为了忘记自己糟糕的过往,她分裂出一个人格,将那些糟糕的过去,都丢到那个人格中。   那是一个小女孩,她记得住陈禾大部分的过去,胆小懦弱,性子阴郁,什么都不敢做。   而在升中以后,因为父亲无意中将母亲掐死,她因为承受不住现实,分裂出第二个人格,一个反社会的杀人狂。   而在她读完大学,到国外进修,她遇上了一名温柔的导师,但导师却死在了一场车祸里;为了说服自己她还在,陈禾创造出第三个类似那名导师的人格,用以安抚自己。   但回国以后,她渐渐想要毁灭自己的那三个人格,却又苦无办法;下意识之下,她开始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杀了她们。第一宗凶案的死者,代表的是她的第一个人格;第二宗凶案,则是那个反社会的她;最后一宗凶案,自然就是她的,第三个人格。   最后一段,用警官的视角来拍摄。   陈禾认罪,入狱。故事结束。   我们看完了整出电影。这次没有回忆可看,所以任务就格外严苛——从虚假里寻找真实有多难?   我将影碟取出来,放回去。这就是年曦拿到影后的片子,她在其中的演技显然更成熟了。   九晴道:“你觉得这套片子里,本色出演的成分有多少?”   我摇头,“不知道。”   据调查,年曦没有心理医生,她一直以来很少同人交流自己的演戏心得,或者说,因为忙,所以她的朋友根本不多。而现在,即使我们假设死者患有精神分裂——然而从来也没有证据。   唯一的证据,就是破碎的回忆。说实话,这推测合理,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能依靠生命线,因为它太虚无缥缈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再见江与一次吗,”我问,“他毕竟是那几年里和年曦最接近的人。”   九晴摇头,她扒了扒那几段回忆,慢慢道:“江与同年曦一直有联系,但后期联系他们的只是孩子而已。要我说的话,呃,我觉得不应该去问他,你知道的,一对只有孩子牵扯着的夫妻之间,不可能有多少感情。”   实话。   两人后来越走越远,据江与所说,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已经很淡泊了。去问他不会有用,后期两人见面次数根本不多。   他们的确曾经很亲密,但显然,只是曾经。   我信手画出一幅脑图,试图分析原因。我的各种笔记里,要么就是时间线,要么就是这种涂鸦。九晴凑过来看。   “你的字看起来真整齐。”   “……但和其他人的字不同。”   “没关系啊,也不会有别人看见了。”   九晴无所谓,她看着看着,指著其中一行字:“你觉得我们能不能从这里入手?”   她指着的是一个名字。我摇头,“能说的都说了,我不认为我们再问一次会有用。”   现实是这样:   我们推理出了年曦后期很可能患上了精神分裂,这就是她的回忆灰雾破碎的原因;但我们不仅没弄清楚,年曦是不是真的有另外一个人格;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发病期、还有她的病症和自杀之间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年曦的灵魂在哪里。   我们也不是没试过,忽略自杀原因,直接从死者去过的地方入手。   有时候自杀者生活实在太单一,我们又想不通原因,就会先去做地毯式搜索(但即使是地毯式搜索也只有我们而已)。然后通过亡魂所在的地点,逆推出她自杀的原因。   但这次还没试过。一个原因是我们不知道她平常会去什么地方,另一个原因则是杞人忧天的担心被发现。   ……悲观和保守果然是导致人类裹足不前的原因之二。   于是这次还是要从智力劳动退化成体力劳动吗,说实话,累得不想动了。   九晴似乎不甘心,开始继续从头到尾刷她所有影片的回忆。   于是我爬起来,决定在出门之前拼死挣扎一下——我打开了自己的档案。   和年曦相关的图档少说也有一百张,如果不是黑白内部有系统上传,电脑早就爆了。入目就是死者的死亡图片。   年曦的死亡时间是深夜,选择的死亡手段是安眠药。年曦一直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因为她长期失眠。   而她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江与,江与说过她当时只是打了一个电话。   她问他在哪里,听到他回答了,在国外,然后就挂了电话。除此以外,她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连圈内好友都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时候距离《船与酒》拍摄完毕,已经过了一个月。《船与酒》是一出古风文艺电影,女主角是船家女。《船与酒》的导演只说过一句值得留意的话,就是: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拍摄过程,就好像她已经放弃这个角色了一样。但她依然拍得很好”   而这和人格分裂显然一点关系都没有。   放弃一切是自杀者的常见特征,就像我已经放弃治疗了一样。   我找到了一根绳索。顺着往上摸,我知道绳子末端打了个结,我必须要解开那个结,才能让绳子顺下来。可因为那条绳子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解开它。   失败感又一次压垮了我。我只是无所谓的笑笑。   没关系,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习惯了。   就在这时,九晴忽然喊出声:“欸……你看,它恢复正常了!”   ……等等?   九晴正在看的是《人格分裂》的回忆。我一看到画面,整个人就像鲤鱼打挺一样跳了起来。   它恢复正常了。   《人格分裂》的第二宗案件,死者是自动跳下了大楼。主角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她跳下来。   而在回忆之中,导演和年曦站在那里,正在拍摄的,显然就是那一场戏。 第45章 第四十五道题   我一下子就吓清醒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   我们一同望向回忆片段,那是断断续续的,就像是网速不稳视频卡了那样,画面一眨一眨。   但很快就能认出,那是《人格分裂》里,陈禾在楼下醒过来,目睹人跳下去的那一场。   整个剧组在休息,有人去了喝水,有人在调整摄像机,而片场里,年曦正坐在导演旁边,两人对着剧本正在说话。   九晴疑惑,“年曦都这个资历了,她还需要导演指导?”   “这种事情说不准的,”我没办法专心看她,“继续看。”   即使画面卡住了,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背景杂音很大,因为那就是年曦听到的人声。我们每日听到那么多声音,大多数人却能从中分辨出自己要听的,真是不可思议。   “……放松点,压力别那么大。你可以拍好的,只是现在情况有点不对劲而已。”她说。   人格分裂的导演姓徐,也是女性,片场的女导演本就不多,她和年曦还是好友,所以她说话的语气算是温柔;   但听得出她处于一个很紧张的状态,说话也很干净利落,语速和导购有得一拼。   “我知道”年曦说。   她断断续续地说。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声音沙哑、干燥。   简直难以想象,《人格分裂》明明是现场收音,可为什么年曦的声音会这样?   徐导演点头,“你在担心什么?”她皱眉,“——你很紧张。”   “我演得够不够好?”年曦问。   她很惊讶她会问这个问题,“当然。”   “那么,只要我演得好就够了,对吗?”她继续问。   她问问题的方法——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人。而不是一名事业成功的影星。她说的话,不符合她的身份。   听到这个问题,徐导演也卡壳了一下。可能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犹豫,最后只能客观地讲:“从电影的完成度讲,没错。”   听见这话,年曦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看着她原来的样子,你几乎想象不出,那些丰富的表情、动作、态度,言行举止是她演绎出来的。   “……我明白了。抱歉。”   她似乎想要起身,但徐导演却像听出了不对劲:“你明白了什么?”   徐导演抓住她。年曦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被安抚到了的样子。   她被抓住时候,有一瞬间的迷茫,视线失焦。那一丝微小的差异,不是人人都能发现。   “十雾。”九晴忽然说。   我被吓到了,回过头去看她。九晴却像是沉浸在回忆之中,见我看向她,还困惑了一刹那,才道:“……没事,我不是喊你,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词很应景而已。”   我勉力“嗯”了一声,然后和九晴一起,回去看。   年曦说:“我明白了,我的想法确实没错。”   因为这是一出推理片子,画面色调冷硬,年曦的妆也画得很简单。或许因为形象设计,她看起来格外单薄憔悴。   “……你的想法?”   徐导演没能跟上她的思维。   年曦点点头,她很平静:“你们都只要我演得好就够了。你们都只要屏幕上的我就够了。是吗?”   徐导演依然没听懂。她愣住了。   年曦这个时候的状态,没有人能应付。   而听见这个问题,我像是猛然清醒了过来。   “……我明白了。”我喃喃说。   九晴皱眉,“你明白了什么?”   几乎每个自杀者都在纠结一个问题。   明镜的问题是:如果我不是运气好,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然安的问题是: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其他人喜欢上我喜欢的东西?   而她们都得出了一个答案——   我是多余的,我不应该站在这个世界上。   画面再次断掉了。我看了手表一眼,历时只有五分钟。我开始觉得难以呼吸,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自杀的理由,是件痛苦的事情。   九晴摇了摇我的肩膀,“喂,你还好吧?”   我落寞地笑了笑,“一点都不好。就和从前一样不好。”   九晴听不懂了。但是我说:“你去过那栋大楼吗?”   九晴想了一想。   “去过,怎么了?”   “现在马上去一趟,”我打开电脑,开始书写文档,“我猜年曦就在那里。”   “为什么?”   “我想她的记忆会破碎,确实有可能是因为人格分裂。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刚刚之所以会看到那段回忆,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记忆破碎是因为本人也不记得了,那么记忆恢复正常很可能是因为年曦自己想起来了。而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来,既然时间这么短,很可能她是去到了那里,所以才会想起来。”   我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没有喘气。   我没记错的话,这段是实地取材,《人格分裂》的幕后花絮里有说过。   九晴愣了一会儿。我不理她,由得她愣。   然后她好像是反应过来了,随后原地消失了。   瞬间移动。   只能去她自己去过而且记得的地方。   在我将自己整理出来的年曦时间线看完以后,九晴回来了。   我趴在桌前,一副半死不活样子,只剩一根手指在按滑鼠。她一个小瓶拍上桌子:“你说对了,年曦真的在那里。”   “嗯,”我很累,“她的灵魂状态如何?”   我爬起身,看向那个瓶子。和生命线一模一样,是一瓶银白色的雾,外在有些黑光一下一下流过。   “很好。”   “……很好?”   雾气可以是白色可以是灰色,它们的唯一共同点是:能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年曦的灵魂出现的地方很奇怪,是随机刷新的。”   “怎么刷新?”   “通常都在人多的地方,”她慢慢地说,“而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起走着——看起来非常开心,完全不像她自己。”   我们望着对方。九晴在纠结,像是看到了一个她不明白的画面。   她难以置信:“她自杀之后,最想做的事情是和其他正常人一起逛街?”   大多数自杀者的自杀原因,听起来都非常轻飘飘而且难以相信。   仿佛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不是家破人亡公司破产,就没必要自杀。   “对”我开始寻找甜食,没找到,于是放弃了。   “所以,我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我难过地说。   九晴一瞬间像是找到了希望,她回过头来:“什么推测?”   “关于年曦死因的推测。”   ……   《关于年曦的自杀原因》(公众版本)(我自己看的草稿)   我是负责调查年曦自杀案的执行者。截至目前为止,年曦的命案发生已有二十三天,媒体上的讨论也已经告一段落。   我写这份报告,主要是为了说明,年曦自杀的原因。   在这大半个月里,我们询问了年曦的亲人、朋友,包括她过去合作过的部分导演、演员,而详细名单在文章最后(按姓名笔画顺序排列),感谢诸位的合作。   收集一切资讯以后,我们最终还原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人格,再从中得出了年曦的自杀原因。   年曦出生于一个离异家庭,父母两人在她十八岁那一年离婚;而年曦在十九岁的时候,踏入了演艺圈,演出了她的第一出作品《迷途》。   她出道时是表现派演员,后期转型为体验派演员,而在通过《人格分裂》获得影后之后一年,年曦自杀了。在她短暂的人生中,一共有过四段恋情。   (因为未经他们本人允许,我们不能公布人员名单。抱歉。)   以上是死者过往大约的人生经历。   年曦入这一行,是因为她喜欢演戏。   她高考那一年分数很高,但年曦的所有志愿,都和演艺事业有关。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年曦喜欢演戏 ,而很幸运的是,她恰好有演绎天赋。   她的出道作是《迷途》,当时她是一名表现派演员。   相信有不少人知道,演员流派大约分为两种:体验派和表现派。前者的意思是,你假装自己是剧里的角色,想象她的感情,从而演绎出她的言行举止;而表现派则倒过来——通过一些表情和小动作,表现这个角色和性格。   非要说的话,前者的情绪表达比较连贯,但当时年曦不是这样。   她能够演绎出那种脱离正常人三观,做事果断利落的角色,她在《迷途》和《全城戒备》里,演绎的都是同一类的演员;而她采取的表情和小动作也都差不多。   通过这些例子,可以归纳出当时的年曦,是表现派演员。我们作出这个假设以后,向演艺圈中与年曦关系比较紧密的前辈李原女士讨教了一下,她也承认确实如此。   但很快,年曦掉进了她的低谷。   如果有人关注了那一两年的年曦,会发现她在演了《全城戒备》以后,接下的几乎都是同类型女配,接近模板化的角色。   有舆论批评,她只会饰演那一类型角色,根本就不是粉丝口中的天才。   据年曦好友所言,当时年曦的确接得到更好的角色,但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她演得不如先前那么好了。   演技本身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但年曦当时确实这么想。感性一点说,那是她的黑暗期,即使年曦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   而大多数自杀者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他们死的时候,通常都觉得错的是自己。   直到年曦接下《小丑》。   《小丑》是一部特别的作品,年曦演的女主角,是一个只要笑,脸上就会痛的喜剧演员。而据我们的总结和分析——年曦在这出戏里,转型成了体验派。   那是一次本色出演。   如果看过那出片子的人都知道,主角的经典台词是:“只要我不笑,就没人会喜欢我”。   那是小丑的核心,恐怕也是年曦当时在纠结的事情。她演得不好,而只要她演得不够好,就没人会喜欢它。   如果非要用凶杀案来类比的话,那么,这是凶手最初的动机,也是死者死去的导火索。   很幸运,年曦那一次成功了。她踏入了体验派的世界。   在那之后,尽管不是她的每部作品都大受好评,然而她确实在一步步,走向成功。   最开始的时候,她喜欢演戏,可能是因为她喜欢表现派的演绎方式;但到了后来,她会走下去,是因为她想演出更好的戏。   而最终,年曦踏上了舞台,她拿下了影后宝座,是全国知名的女演员。   如果故事在这时候结束,那么,一切看起来都还好。   但是仅仅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年曦自杀了。   在我看来,年曦的死因是这样的:死于缺爱。   这个词听起来很文艺。   如果有人要看理性化的描述——那么,法医的报告已经出来了,她的死因是过量服用安眠药,谢谢。   在年曦的人生中,她一直缺乏旁人对她的关爱。   她的父母是编剧与演员,两人都是娱乐圈中的一份子。在年曦童年时,她是由保姆照顾着长大的,她的父母和她很少见面,这导致年曦非常需要旁人的关心,也就是爱。   所以年曦有过四段感情,正是因为她缺爱,所以她会同喜欢她的人在一起。   就像口渴的人需要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喜欢被人关注,被粉丝、朋友、影迷所爱的感觉,这也是她喜欢演戏的原因之一。   而更糟糕的是,她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   感性的人喜欢跟随自己的感觉做事,因为喜欢,她选择了演戏,而且因为她太执拗(这是一种感情),所以能够一直顽强地坚持下去。   她之所以一出道,就能演绎那么强烈的感情,是因为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从她演的角色来看,她是一个感情激烈,做事全凭自己想法的人。这些都是属于感性的特质,她感情澎湃,那是她的天赋。   这是年曦能走到今日,戴上影后冠冕的原因;但同时,感性是一把双刃剑。   人的判断会被感性混肴,它会让人看不清眼前的路,让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感性与理性相对,感性让我们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理性让我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感性的人会比旁人想得多,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男女的思维差异,女孩子往往能留意到旁人不注重的细节,而细心的男性却比较少。   在出演《绘画》之后,到她死亡之前,她陷入了迷茫。   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她入戏太深。   年曦喜欢演戏,所以她才会去演;但到了后期,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角色本身,所以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差异。   感性是一把双刃剑。   我们和心理学家讨论以后,怀疑年曦后期患上了精神分裂,但因为证据实在太少,所以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患上了这种疾病。——但,这些都不是年曦自杀的原因。   让我们下定决心,敲出结论的,是徐导演的话。   《人格分裂》的导演,她告诉我们,年曦和她谈过天。她问她一个问题:   “是不是你们都只需要我演好戏,就够了?”   那似乎是年曦唯一一次,同身边的人谈起她的想法。   忽略中间的过程,我和我的搭档讨论出的原因是:年曦发现了一个,让人绝望的事实。   她喜欢演戏,她乐于享受旁人喜欢她的感觉。   这能满足她的感情需求。但到了后来,她发现了一件事。   所有人喜欢的,都只是她在屏幕上表现出来的形象。所有人喜欢的都只是她的角色,而不是她自己。   换言之,用第一人称来写的话是这样的:   只要我演得不够好,就不会有人喜欢我。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喜欢真正的我。   很眼熟吗?这是《小丑》里的台词。   人有感情,心脏是红色的。   她是凶手也是死者,她是行凶者也是被害人。   最初年曦因为喜欢演戏而入行,但到了最后,她一头栽进名为感情的海洋里,而且淹死在了其中。人需要水,但水太多,人会溺死。   如果是一个理性的人站在这里,那么她或许会觉得:只要她拥有了挣来的钱,有了自己买来的一切,可以享受生活,那就足够了。至于有没有人喜欢她,有什么要紧?   倘若年曦只是为了赚钱而入行,而不是因为她喜欢;那么或许她不会死。   很可惜。她不是。   但与此同时——如果她是一个理性的人,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影后年曦了。   我们的报告到此为止,我们没有更多的看法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道题   我盯着屏幕上那份报告。已经盯出了黑眼圈。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我很憔悴,因为我已经维持这个状态好几个小时了。但是我睡不着。就像有根弦在扯着我不许我睡,脑海深处有某个地方在嗡嗡作响,全身都麻了像血液已经不会流动了一样。   天亮了。   六点正的电子闹钟滴滴响了起来。我按下它。   闹钟简直是屋子里最没用的东西   九晴还在坚持,她打了个呵欠:“好了,这份稿子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再删下去,就等于什么也没写过了。”   “我希望它看起来完美一点”我喃喃地说。   “怎么完美?你的完美是指一片空白?”九晴吐槽。   截至目前为止,我删改了一千多字,尝试了至少三种不同的语气,最后放弃,直接自说自话,然后一路修改到了现在。   “还是有很多可以改的,”我垂死挣扎。“如果你想象一下别人会有什么反应,就会发现了。”   比如说——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一共有过四段恋情’   “这一段,我们必须要说她谈过多少段恋爱,才能得出她缺爱的结论,”我振振有词,“但是如果不说是谁只说数字的话,粉丝们肯定会掐起来的,然后就会有人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引战,让年曦死了还能火一波。”   九晴表情单一而麻木:“管他们去死啊?写说明文不就是为了说明事情本末吗?”   我:“不,不是。”   九晴:“……哦。”   我脑海里掠过一句话:当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一朵雪花认为自己有错。   “人类是一种喜欢议论的生物,虽然作为探险者我们不能阻止雪崩,但哪怕减少几粒掉下来的雪也好啊。”   还有诸如此类的。   ‘在年曦童年时,她是由保姆照顾着长大的,她的父母和她很少见面,这导致年曦非常需要旁人的关心,也就是爱。’   “肯定会有人说,我们就是那种将一切归结于童年的偏执狂,什么都说成他们小时候缺少的东西,这样的分析简直是在混饭吃,黑白关掉算了,根本什么用都没有。”   ‘女孩子往往能留意到旁人不注重的细节,而细心的男性却比较少。’   “会有人说我们性别歧视,男孩子当中也有不少细心的,说我们一概而论,说我们看法不够全面。”   ‘我们和心理学家讨论以后,怀疑年曦后期患上了精神分裂’   “心理学爱好者说不定会出来反驳,说我们单凭三言两语就下定论太儿戏。”   ‘倘若年曦只是为了赚钱而入行,而不是因为她喜欢;那么或许她不会死。   很可惜。她不是。   但与此同时——如果她是一个理性的人,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影后年曦了。’   “还有这段,世界肯定会炸的,”我开始发牢骚了,“他们会将自己代入到唯心主义的反面,说不定会有人说:那我们赚钱有错咯?po主这段话,简直一股我高尚我不喜欢钱我身上没有铜臭味的自我优越感。我就是喜欢美食喜欢钱喜欢物欲享受,你咬我啊?”   九晴已经听愣了,她盯着屏幕,语调开始像是我一开始那样:“……真的啊?”她问。   我点头。像一尾已经被蒸了端上桌毫无水分的咸鱼。   这已经是删改了一晚上剩下来的版本了。   “可是,不一定吧?”九晴皱眉。   她敲着桌,一句句开始反驳。   “他们如果不承认男孩子没女孩子细心,那就拿数据出来反驳他们好了。”   “他们会说太长,懒得看。”   “那如果写得简洁一点呢?他们不就是进来看文的吗?”   “他们的确是进来了,但没人要求他们看下去。”   “那就将数据附在后,让他们自己去翻啊。这样既不妨碍他们看文,考据党也能得到满足。”   “你太高估人类的耐性了。网络上很多人都是看一个标题就开始掐,他们能看完全文就不错了。”   “……那说明一下,我们的观点只是我们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让他们不要掐怎么样?”   “他们会说这是一篇说明文,本来就不该带有个人感情,说我们不够专业。”   “我们都找到死者的冤魂了还说我们不够专业?这帮人怎么想的?”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评判标准。我们怎么说都能结案。”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会说,黑白没有存在价值。”   “还有?”   “接着他们就会怀疑,黑白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我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最后他们就会说,黑白这种地方就应该关掉,不能盈利又对公众无益。最后,黑白可能就这么被骂到关门了。”   九晴不耐烦了,开始发脾气:“他们是谁啊,怎么这么烦。别发好了,又要看又要我们服侍好他们每一点多余的思维,简直烦死了。”   “不,不是这样,”我麻木地说,“本来就不是为了服侍他们,但如果他们掐太多,如果波及黑白,这么被骂下去,我们迟早失业。所以,要尽可能减少掐起来的点,让他们心服口服。”   九晴想了一想,“但是网络上那么多文章,也没见他们掐起来啊。”   “那是因为那些作者知道怎么写出人会喜欢看的东西,”我深深吸了一口奶昔,“而我不知道。”   九晴继续出主意:“既然那样,术业有专攻,这件事应该交给其他人做才对。你去休息一下。你看起来很不对。”   “事实上,等一下我就该交给别人了。但我不放心。”   我面无表情。   我挣扎过了,没成功。   九晴沉默。   她犹豫片刻,然后说:“那……不好的地方就让别人改好了。你在文里多放一点亮光点,既然注定要减分,那就至少多加几分,这样平衡一下的话,看上去会好一点。”   “我想不到有什么能加上去。”我气馁。   “嗯……比如那个丑小鸭的故事,那个挺不错的。”   “还有呢?”   九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诚实地说:“没有了。”   我将那个故事敲了下去,然后发出邮件。我在电邮里打了很多话,最后只留下了其中几句。   做完这件事,我像已经死了一样趴在桌上,放任自己睡着了。   其实今天天气不错,在经历完连绵下了几天雨,潮湿得让人想蜕皮的天气之后,今天算是干燥的,但又不会干燥到让人脸上发干,最重要的是天很亮,即使头痛欲裂,我也能保持神志清醒……   ……然后我现在正在神志清醒地喝草莓奶昔。   “你盯着我干嘛?”九晴问。   她依然喜怒无常情绪不定,但看得出来某些时候比较好说话了。我想了一想:“你想不想喝奶昔?”   九晴瞄了它一眼。我们正瑟缩在阳台上。像两只鹌鹑。   然后她消失了一刹那——真的只有一刹那,回来的时候,就捧着一杯奶昔了。   一模一样,连编号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的奶昔里浮着几块冰,而我的,冰块已经全溶了。   之前说过,死神可以回到过去,将过去的东西‘偷’出来,比如让时间跳跃到清朝,拿来一枚那时候的铜钱。不过那枚铜钱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有有阴阳眼的人才看得见。   因为是用她的能力凝结出来的东西,喝下去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循环,只是中途享受一下那个过程而已。   死神简直是一种犯规的生物。   “够了”九晴终于出声反驳了,“不要继续在心里默念“我很焦躁”,那样你只会更焦躁。”   我吸干奶昔。   有一点点甜味。   “你觉得我在焦躁什么?”   “年曦案子的结果。”   ……是的。   “你觉得它最后会怎样?”   九晴冷笑一声,“即使有争议,也只会持续不到一个月,然后,人们继续生活。”   “说得好。”   仅此而已。   最后,结果真的和九晴说的差不多。   年曦的凶案已经过去一个月,公众对其的好奇心寥寥,压根没激起多少波澜,激起的顶多是人们对我们的兴趣。   但这是一份沉闷多过有趣的工作,没有验尸间里的深奥学术名词,没有激动人心的逻辑推理,追捕凶手的时候毫不刺激惊险;   而用九晴的话来说,抓到灵魂之后的研究科工序简直就像是在说:   “嘿快看我们看到了一只落单的小BOSS!我们可以尝试捕捉它,一只小BOSS足够让我们研究好几个月,不过它可不好对付,我们要慢慢从后面接近它,再将它装进瓶子里!”   说是抓冤魂,不如说是做实验,先研究它有什么怨念,再研究怎么让它的执念消散。   黑白是一个沉闷无聊的地方。   而这种偏见,从年末的庆功宴开始瓦解。   审判 第47章 第四十七道题   年末。   一群没人陪的家伙——不对,没人陪的家伙只有我。黑白的传统习俗之一是年末要所有人出去浪一回,尤其因为今年工作繁重,明年工作量可能还会继续增加,所以今年去的地方档次更高了一点。   档次高也是喝酒。   一开始所有人还是比较克制的。   一群只是同事顶多像朋友的人怎么想也不会很热络,但是后来慢慢就热络起来了。   包厢里一开始他们还很拘谨,然后很快都抛弃了节操,几个人开始提议各种毫不拘谨的游戏了:横竖就那么几种,猜拳和真心话大冒险,顶多加个国王游戏。   我们这一批算是黑白里工作量最大的那一帮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执行科的,说白了就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啊执行科确实挺危险的因为干着干着自杀了的人还挺多。   一放松下来所有人就全嗨了,全嗨了的结果就是大部分人都醉了。   名乔运气太差,在猜拳的时候就给喝断了片。   语闲在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坚决不说一句真心话,回回都喝酒而且因为朋友太多,总帮人挡酒,然后也倒在了一角。   陆止坚持了很久……结果一次国王游戏里被要求和人怼酒,结果他输了……又一个短暂性昏厥的。   国王游戏进行到后期,我被人拖去开审,审问关于案子的一切细节,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所以说年曦她后来……”“说说看嘛你可是这件案子的执行者!”“就是就是,平常十雾对人太冷漠了,现在喝醉了正好拉近关系嘛”   第一个人是清醒的,第二个已经喝到脸全红了,第三个索性已经放飞自我到了见人就撒娇的地步。   ……冷漠。这话一如既往的截中红心。   我:……现在在放松不要问和工作有关的事情……   总之,情况不堪设想。   在摆脱了追问以后我逃到洗手间去清醒了一下,清醒完回包厢看到的就是一地死人了(……)。   会呼吸的那种死人。   我缩在角落喝了一会儿闷酒,默默思考如果连语闲都喝醉了我要怎么将他们送回家。   明天早上侍应生大概会来收拾……这里是酒店。我努力在混乱的脑子里分辨出正确的信息。   据说酒店离大部分人家都很远,但是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   啊所以说头好痛我们干脆什么都不要想就这么放飞自我然而找个楼顶跳下去就好了。   啊我好像得出完美的结论了。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我开始寻找酒杯,试图将它们砸碎,然后……玻璃应该是可以割手腕的。   我开始将玻璃杯往地上砸。该死,包厢里有地毯。   砸不碎。   我爬起来,依附着沙发慢慢跪行,准备找一面墙,将玻璃杯砸碎。说起来这个玻璃杯应该是要钱的……没关系黑白会付账。   我慢慢地爬到一面墙边,然后举起玻璃杯准备砸。就在我举起手砸的时候,忽然有声音响起来了。   “喂,你在干什么?”   我不犹豫:“自杀啊”   说完我才感觉声音有点熟悉,回头望过去,然后我点一点头,“人类,是你啊。”   九晴很明显的噎了一下。   “为什么要自杀?”   “没有原因”   “不可能!”   “原因是人类才会有的东西,机器不需要”   头痛死了,像要炸开一样。九晴愤愤不平:“你骗鬼啊?”   我点头,“是骗你啊。”   九晴气结。   “不要这么纠结这个问题,”我落拓地笑,像个疯子“有些问题没有答案的,大多数人连问都不会,更不会想回答。”   “可是我想知道”九晴固执地说。   “因为你是死神啊”我趴在那里,毫不介意地诋毁自己的种族。   空气有一刻的宁静。   “为什么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不知道”我深沉地怼了一口酒,一瞬间好像找回了理智:“一回来所有人都断片了。”   九晴在包厢里绕了一圈,她试图喊醒一些人,但没人醒过来。就算是黑白里的家伙,也仅仅只是呢喃几句,他们并不肯醒。   嘿,你喊不醒一个乐意做梦的人。我想。   ……   “所以说,我们要怎么将这帮人送回家?”九晴绝望了。   在刚刚的一段时间里,九晴坚定地表示我们至少要将所有人送回家,或者至少将他们都安置好。我将一个酒店房卡拍在桌上。   “不要送回家,想办法将他们送到酒店房间里就好了,刚刚问了侍应,我们只需要将他们扛到楼上。”我说。   包厢里一共十个人,这种情况也不可能更多了,然而其中一半是半梦半醒,一半是已经喝死了。   九晴盯着我:“你一个人?”   “你要求的。”   最后靠着“能扛一个是一个”的想法,我们开始了艰难的劝说和搬运工程。   一切从最简单的开始。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们走向了全场最娇小的名乔。她最矮最瘦,最容易送上楼。   她脱了她的眼镜。将全场的酒都集合在了一起。   然后,她拿着一杯传说中的血腥玛丽,在一个妹子脸上画类似于献祭魔纹一样的图案。那个妹子的妆已经有点脱了,但神奇的是因为粉底那些血色的纹路一道道留了下来……   虽然很浅。   她回头的时候:“冥渊星君”   ……等等?   她一脸认真:“加百列的堕落仪式已经快要完成,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要画上蓝色六芒星阵,用来召唤恶魔,驱赶人间的光明,将天河之水引到人间,毁灭一切”   在她说下一句话的时候,我用她的外套蒙住了她的脸,然后拖上楼。   下一个是陆止。   陆止这个人平日看起来特别心如止水,可以去和尚庙里过一辈子的那种。虽然可能是因为我们唯一的交集是工作……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角落里研究沙发背后的地板。   他盯着墙角,似乎在默念什么,然后看他的手势,看起来是在转墙角的什么按键。   九晴皱眉:“他在……转什么?”   她不问还好,一问陆止就醒过来了。他看到我们两个,像是看见了救星。   他特别认真的说:“我们被困在密室里了”   我们一脸蒙。   “这个房间里的人好像都死了,只剩我们俩,”陆止振振有词:“我发现了一道密码,只要解开这道密码,我们多半就可以打开门逃出去了!”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门开着,大放光明。   九晴:“他也喝醉了?”   我:“不,他是瞎了。”   我拿酒瓶敲晕了这个身高一米八平常看起来非常可靠的人。然后继续拖上楼。   还有一个比较复杂的人,语闲。   这也是一个平常很靠得住的人。至少情商是够高了。   然而……   “你要干嘛?”九晴惊慌失措。   语闲坐在电视机前一个单人沙发上,她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破碎了的酒杯。   ……大概,是我敲碎的那个。   语闲坐在那里,往后一靠,右手搁在座椅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她微微笑,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她翘着腿,穿着小黑裙,弯下腰来挑起九晴的下巴。眼睛对眼睛。   九晴一下子就跪了。   场景,好像有哪里不对。   语闲笑得无比温柔:“不要担心哦”   语调是不是太轻柔了一点?   “所有人都会死的,死在我的手下。”语闲继续笑,“而你,作为我最心爱的臣下,我会亲手杀掉你。”   ……杀掉一个死神,这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啊,看这个紧张的表情,你是在怕疼吗,还是担心我不满意?”语闲的笑容越发鬼畜起来了,“不要怕……我会好好疼爱你的,一辈子都属于我的,你。”   九晴完全死机了。   明明只是变了一个语调和场景……一瞬间,温柔成熟情商高好相处的同事就成了传说中的女王。   喂,一一零吗,我们这里出现了一个幽闭恐惧症患者,一个虐待狂和一个妄想症……   九晴:你怎么不过来!举着手机拍片是几个意思啊!   然后语闲也被送上楼去了。   语闲非常好办,不需要外套不需要酒瓶,只要推一下,女王大人就倒在沙发上了。   将所有人送回酒店房间,我们身心俱疲地靠在墙边喘气。   我举起一瓶酒,果断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啊所以说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回去吧?”   我继续喝酒。   声音是谁我不太认得清了。   “……十雾?你还在喝?”   看不清——头痛。头痛起来了。我皱眉,推开了门往外走。   “喂?你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就说了一句话:“说吧,人类。”   “你想选择哪一种死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角色真不是很多   应该说还活着的不是很多   最后一段十雾也喝醉了x 第48章 第四十八道题   一切就像是一个循环。   我叫十雾,今年十一岁。我的新年愿望是,死掉,不要醒。   我叫十雾,今年十五岁。我的新年愿望是,活着,不自杀。   我叫十雾,今年……不记得了。   我的愿望是什么?   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不记得?因为我不想记得了。   “你怎么了?”有个人在问。不对,那不是人,那是九晴。   头疼。听不清楚。   夜景模糊成了一片残影,灯光璀璨在远处闪烁。   我看不清。喝醉酒的感觉比旁人所想还要难受,嗯,也不对,我这么难受可能只是因为,我还醒着。   我们已经离开了酒店。这一带一向热闹,到处都是沸腾的人声,人们穿着华衣美服在高楼大厦间穿过,红绿灯闪烁不停,车头灯照亮了马路,我正在努力往前走。   “……你确定你没问题?你要不要去打车?——唔,不对,我没办法带着你做瞬间转移,你是人类。对了,所以你要回家,只能搭人类的交通工具了。”她说。   “你弄错了,”我低声说,“我没有家。”   这个字眼似乎让我清醒了一丁点,但依然没什么用。我想找一根拐杖,没找到。   因为眼前的路看起来歪歪斜斜的——人喝醉酒了大概就这样,我在路人眼里可能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但是不对,这段路没人,除了我自己,没人会管我。   我知道自己头晕,我知道自己头痛,我知道自己想吐,我知道自己想直接倒在路边。但是我可以抑制住所有的感情,所以我看起来大概还好。   别人靠双腿来往前走,而我靠着锁死在右腿上代替左腿的拐杖,靠着它一下下陷入还在模糊冒血的血肉里的疼痛,说服自己,继续走下去。   他们是正常人,我不是。   我知道自己大约是有点不对劲。九晴将我的手绑在了镰刀上,然后她代替了拐杖,逼着我继续往前。   只有眼瞎的人,才会看不见别人受伤。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   “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不对。”她似乎是这么问。   可是她的样子在夜景里模糊成残影。   残存的一丁点理智让我知道,有风在吹过来,所以我们已经走到了人工湖边。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对’是什么样子,”这时候口里残存着的酒在发酸,于是我笑了一下,至少我还感觉得到它是酸的:“赤霞珠真难喝,难怪所有人都不肯动它。”   九晴皱眉,“我也不知道。你一定是喝醉了。不过没关系,这么走着走着,我们一定能走回去的。”   她喃喃地在自言自语,盯着她自己面前的路,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我摇头,走不回去了。但是我没有说。   “你想回去么?”   “当然呀。有个窝呆着,总比你现在这样强。”九晴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又笑了。   “我发现你醉了很爱笑啊。你潜意识里喜欢笑吗?”九晴问。   “不,”我觉得头痛,所以抓镰刀抓得更紧了:“因为笑是唯一万能的表情,除了葬礼,大部分时候它都适合,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好像放松了下来。我眼前冒起各种各样错落的记忆和场面,它们从来没有显得这么清晰过。我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起来。   可是为什么要清醒——我不觉得我有这个必要。   九晴摇头:“不是的,起码你如果在我被人威胁的时候,笑起来就很诡异了。”   她的说话和表情,模糊了即使我带着眼镜,它也依然是模糊的。   我努力想要回答什么。   理智告诉我,我的回答应该是:那时候我没有笑。   这样的话至少能打开话柄,还能开个玩笑。呵,我在奢求什么?   于是我说:“反正你是死神,诡异一点也没什么,对吗?”   这才是真正的实话。我想。   这时候,甚至连“想”这个动作本身,都开始变得费力了。九晴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能将话题接下去:“对,我是死神。你不开心吗?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理智继续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它告诉我,这时候我应该说:‘一点点啦,毕竟刚刚大家都走了,是有点寂寞。’   这样的话不会让人太难堪,不会让人太难过,不会让人说不下去,不会让场面尴尬。   就算有点不像一个正常人,但它勉勉强强,还在合格范围内,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个普通人,她会顺着这句话,再寒暄两句。   于是我说:“尊敬的死神小姐,你不必要觉得我不开心。我永远不会觉得不开心。”   典型的客套话,重复了那么多个词,还有双重反问句。   这应该是某本英国小说的译文,因为只有他们才会用这么绕口的方式说话。   为了让我说的话看起来真实,所以我用表情配合了语言,我笑了一下。   我们的对话如果摘取出来,大概特别像某种新型诗歌。   可是九晴停下了脚步。就因为我们不继续走了,所以空气突然就闷热起来。就像在桑拿里,而我快要热死。   我的状态很不好,我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句话囊括了世上绝大部分人类的状态。   包括我在内。   “不对。”她坚定地说。“你不是因为喝醉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人喝醉的时候通常暴露出的是自己的欲||望。”   她一旦执拗起来,就特别难以应付。   我没有出声。   她忽然丢下了镰刀,于是我整个人几乎失去了重心。因为已经残了,所以即使是尚且完好的一条腿,也已经没用了。   九晴忽然一句句,逼问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是不是遇到了不想看见的人?”   “还是你不耐烦了?”   “你又想去死了,是吗?”   她一句句问出来,空气里只有她的声音。   我想:这句话大概是对的,毕竟声音传播的媒介是空气。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但是归根结底,九晴的问题只有一个。因为我不说话,所以她着急起来。   人工湖边上有栏杆。   有栏杆。   和然安死的地方不一样。   跳海溺死的机率很高。但跳湖……不知道。   她问得很大声,就像江怜。人类只有在遇到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时候才成熟,当遇到不知道的,他们就会幼稚起来。   我翻过身,看着漂亮的湖面。远处的湖面是要漂亮一点的,但当我往下看……   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弯腰,腰卡死在栏杆上非常难受,九晴一把拉住我,她大约是以为我又要去寻死了。   我咳嗽了几声,因为这里太冷了,我觉得冷。   九晴很生气,“再说一次,”她的声音是抖的,“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该死,头痛。   喝酒之后会头痛似乎是常识。   “没必要回答,”我试着捏太阳穴,但事实证明这个动作一点用都没有。“这只是一种正常的现象,如果你想,我们就在这里坐一夜,宿醉还是会清醒,睡不睡在床上无所谓。”   我应该还是会醒的,但那时候我在哪里就无所谓了。   人之所以会睡在床上,是因为习惯和安全感;而我会睡在床上,是因为床上有被褥和枕头,可以让颈椎保持正常。   ……真实是最糟糕的,也是最丑恶的。   我笑出声来:“……你要陪我一起跳下去吗?”   九晴站在那里。她望过来。   她似乎在为难,但我的视网膜不足以分析出她的感情:“……你不想去酒店,对吗?你也不想回家。不,”九晴眯起眼,这是她审视旁人时候的正常动作:“你哪里都不想去。”   和人玩猜谜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去不去无所谓,”我顺着栏杆滑下来,知道自己坐在那里的样子肯定十足落魄:“节日是典型的仪式主义。”   我头痛。眼前金星乱冒。我的状态很糟糕。   总觉得我是弄了什么东西进喉咙,否则不会咳得这么厉害。   人们定下他们想要的日子,然后找一个借口大肆狂欢。久了以后,这就成真的了。   九晴在一步步走近来,她依然在喃喃自语:“仪式主义?——你每次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么?”   她大约是在说那些无意义的话了。   ‘逻辑是世界的通用语言’   ‘制度就像一道倒过来的法国大餐’   这样的话——只是瞎扯而已。我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我真希望自己手里有酒——可是我没有。这种空虚的感觉,非常糟糕。   就在这时候,似乎因为跨年的缘故,有人放了烟花。这个公园离那座酒店已经有点远了。我没有抬头,可是看得到倒影。   “我要道歉,我说谎了,”我空洞麻木地说:“你不该继续问我,问我是不会有好答案的。”   九晴又是皱眉,“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你,所有事情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我望向远处。   那里有很多很多人。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里,就是他们都曾经工作过,或者知道工作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思维已经乱到了极点,但有些想法还是很清晰。   “……会是怎样?”她重复我的话。   我笑了一下,往烟花的尽头看去。我们可以看到远远两三个街区外,有耀眼灿烂的灯光,因为倒数,所有人都在狂欢。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所有人都会死,”我低声说,“你看,整个世界都在狂欢。”   九晴不明白,“那为什么不可以?”   我的眼睛在发痛,“而你想知道的答案,就站在你面前。”   心脏跳得很快。就像是饿坏了的时候一样。   如果只喝水不吃东西,在挨饿的第一天或许能靠着意志力撑过去,而且不会太难受;而在第二天,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人专注一点,那么撑过第二天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而到了第三天,只要醒过来,就会立刻感觉心跳加速头脑嗡鸣。   连走路都会走得歪歪扭扭,即使这个时候想吃东西,也只能跪在地上爬过去,连握住笔都费力。   我记得我爬了整整十分钟,最后,跪在地上,抖着一双手,撕开饼干的包装。   还有割腕的时候,一定要专注,要选锋利一点的刀,不然很快就会丧失意志力,最后只能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   我记得我用学校美术课的雕刻刀坚持了三个小时,从零点到凌晨三点,然后在深夜靠着电子灯光去翻绷带。   一直一直这样。直到我的整个世界被理论填满,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奢侈。   “你看,这个享乐至上的世界——你想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吗?”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到了。   “如果你能,就用我的眼睛去看它。”   这听起来,像是什么惊悚的情话。在朦胧的视野里,我看到九晴犹豫着,慢慢地走了过来。我很难过也很虚弱,但偏偏还要硬撑。   她的身后是烟花和高楼大厦永不关上的光幕,灿烂耀眼是至上的视觉享受。   她走过来了。然后,她离得越来越近。   我看清了她的镰刀。   她说:“我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赤霞珠我一开始以为是国产货,查了一下才发现居然是波尔多红酒orz听人说过它有点酸,但是我木有喝过。   -审判篇会比其他篇短。【其实我很想在这章完结的但是还有好多东西没说。   -看不懂是理所当然的……这篇文的阅读门槛相当高,这一章和二十八和十九章有得一拼。除非有人很擅猜= = 第49章 第四十九道题   “所以——这就是你全部的过去。”   九晴坐在床上。她盯着一本全是乱码的日记。不,那是密码。   我点头。   那本日记很单薄。它的名字是这样的:cdeiisuefil。   密码意味着安全,而现在,能读懂这本日记的,只有九晴和我。快要死掉的自杀者,还有一名死神。我盯着它。很多人都看到过这本日记,但九晴是唯一能读懂的。   九晴的眼神很复杂。她皱眉,“有些用拼音有些用英文……字母真是太作弊了。”   是的,我勉力笑了一下,中英用的都是字母,但实际上它们表达的含义全然不同,虽然聊胜于无,但好歹提高了它的安全性。   “你……”九晴深呼吸了一下,开始用一种我们破案时候,会用的语调来说话:“离异家庭,父母经商,缺少朋友,社交性极低,情绪化,攻击性强,个性孤僻。你简直是我们办过所有案子的集合体。”   她吐槽。   我继续点头,“是的。”   九晴接着宣读:“你的父母在你八岁那年离婚,然后教你的人,就只剩下你母亲了?”她左右张望,“那个女人在哪里?”   “两年前死了,”我回答,“死于肝衰竭,附带一提,她一直不出现,你不觉得奇怪?”   九晴脸红起来。   “我以为只是她在另一个城市。”   “不。”   “嗯,事实上你一直在本市?”   “对。”   “然后……那么,第一个重要的问题来了。”   “请说。”   “你第一次自杀和第二次自杀,原因都一样?”   我犹豫一刻,然后点头。   “都只是因为你喜欢的东西被毁了?”   “对。”   九晴翻了一下笔记本,她瑟缩起来,窝在床上,只有一双眼睛看,坐在床另一边的日记本和我。   “这听上去不太像是你的作风。”   “不,人都是会变的。”   “根据自杀档案记载,你尝试过了N种自杀方式,比如第一次的绝食,第二次的割腕,第三次的吃安眠药,第四次的上吊,第五次的喝洗衣液,第六次的……这次又回到割腕了。”   我摊摊手。   如果自杀是罪行,我已经死了无数次。   九晴继续她艰难的审读。   “然后你的自杀方式一直在割腕、绝食和跳楼这几种间来回?”   “对。”   “理论上跳楼是绝对可以成功的。”   不,理论上只是理论上而已。   我解释,“事实上,情况是这样的。”   “第一次绝食是因为我在赌气。”   “怎么赌气?”   “被人丢了我的拼图,所以我决定靠绝食看看能不能将拼图要回来。”   “……绝食?”   “那是唯一有效的办法,”我冷漠地回忆,“在我们家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大部分办法都不会有人动容。所以绝食是唯一的办法了……呃,那时候我十岁。”   九晴看起来,似乎依然接受无能。   她保持了一种戏剧化的僵硬表情。   “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   “你监护人呢?”她换了称呼。   “她什么都没做——呃,事实上她觉得我只是闹一下,然后还说我坚持不了那么久。然后她就不做饭了,那时候是暑假,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留在公司加班,我在家里就好。”   “然后因为她说你坚持不了,所以你坚持给她看了。”   “……对,然后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回家发现我吃了饼干,还说她猜对了。”   九晴的表情这时候缓和了一点,起码她懂得点头了。   自杀是失败者的宣言,嗯,有时候这话是对的,特别你是那个被胜利者嘲笑的人时。   “那第二次自杀呢?”   自杀档案翻到了第二页。   aeg:13。   第一次和第二次隔了两年。   “那是因为在学校做的相架被摔碎了。”   “那第三次?安眠药?”   “我的表姐吃了安眠药自杀,那时候我刚好在,偷了她房间里剩下的安眠药。”   “表姐?”   “我的监护人有个妹妹,她有个女儿。我们同龄。”   九晴沉默片刻,“那桩姐妹自杀案……”   她也记得那桩案子。那是一宗姐妹自杀案,姐姐比妹妹大五岁,在姐姐十五岁的时候,她选择了烧炭自杀(这也是少数很好看的自杀方式之一),然后在她被救回来,后来还考上了外地大学的时候,她呆在家里的妹妹,用和她一样的方式自杀了。   而且妹妹成功了。   这桩案子的奇怪之处,就是两姐妹都是同一对父母养大的,而且她们自杀的年纪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月份不同。   “好,我明白了。”   九晴说,实际上这么说的时候,通常不是她明白了,而是她明白她要怎么做了。   “然后呢?成功了么?”   “没成功,上学差点迟到。”   “那上吊?”   “在站上椅子的时候电话响了。”   “跳楼?”   “被保安赶了下去。”   所以,自杀也是可以经验丰富的,前提是你死不掉。我无聊地想。   九晴吐槽:“你还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奇迹不要发生就最好了,”我抱怨,“那么我可能是你手上最难破的案子咯。”   作死专业户——如果大学里有作死这一项,那我肯定会报它。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一起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九晴才问:“那……你自杀,是因为什么?”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所有问题的答案,如果我是个侦探,那么,这会是我手上剩下的,唯一一个案子。   我别开视线,“先别急着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么,爱丽丝和红心女王?”   “记得。”   “那我的问题,就是红心女王对爱丽丝的审判。”   “——理智和感情。”   我垂下眼,然后,我将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   你记得么?   你最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很遗憾也很可惜,我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在我希望停止这一切之前,我至少能写下来,这一切的原因。   我出生在一个离异家庭——事实上,经过理智审视之后,我认为人们对离异家庭出身的孩子有偏见,是合理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几年间,我几乎要毁掉了自己。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每一次,都只是差一点而已。   这听起来很让人失望,但却是真的。   父亲在八岁那年和母亲离婚了,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因为在我这个年纪,我并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记录这一切。但是,在我看来,这也已经无所谓了。   然后十岁那年,我尝试了第一次自杀。   那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事实上,我从前是个情绪化的人。因为母亲砸掉了我喜欢的东西,我想要报复,所以我选择了绝食,如果不能报复,那么至少能饿死。   不过我没成功,饿死其实是诸多自杀方案中,最难成功的一样。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   说实话,我感觉很累了。   从他们离婚以后,她一直在限制我的行动,想砸掉我有的东西;就好像只要我喜欢上一样东西,她就会想毁掉它。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我很难过,但也仅此而已。   有时候也会是不一样的,比如当我喜欢一样零食的时候,那么家里就只会有那种零食,我只能吃它,一直到我吃腻为止。那是和禁止相反的办法,而是纵容,纵容我吃下去,直到我终于吃腻了它为止。   如果这是一个漫长的自杀项目,那么,我想它成功了。   因为我再也没有喜欢的东西了。   我有点难过,但事实就是这样的。现在我的房间空旷无比,只有教科书和外语书,电脑被人锁上了密码,每天只能玩三个小时,床单和枕头套从来也不是我自己挑选的,而房间里唯一看起来比较好的东西,是书包和书包里的一切。   如果我曾经喜欢过什么东西,那么我现在也已经不喜欢了。   事实上,这本日记本来不是这么写的,它在被展示在人前的时候,也没有这些汉字。   因为日记是我对自己最后的防护了。   我曾经试过用正常的文字书写,但我发现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不安全。事实上,我的预感是对的。   我用密码编写了这本日记之后的第三个月,日记被人发现了。   在亲戚都在家里的时候,她将它拿了出去,所有亲戚都看了日记上的文字一遍,但没有一个人看懂了它。   她说我可真厉害,想问出这本是什么。   不过我没有说。   密码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而我用密码来编写日记,等于保护了自己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即使我在这本日记上,写了满满一页的ehlpem,也并不会有人嘲笑我,在日记上向人求救。我很开心,所以从那以后,我就这么做了。   我真喜欢密码。   在第一次被砸掉喜欢的东西的时候,她对我说,只有写上了我的名字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不然的话,她可以随意砸碎;于是在那次以后,我在房间里所有东西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第二次的时候,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   她说,除非东西是用我的信用卡买的,然后信用卡上的名字留在了单据上,单据还贴在那样东西上的话,那么它才是我的。   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办法了。   为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难过,因为我现在在写字的笔,也都是用零用钱买的,而零用不是我自己挣的。但那也要等到成年——我简直等不及了,我现在只有十五岁。   三年之后的事情,看起来真遥远。   比起这个,不如死一次更快,嗯,我觉得。   不过密码就不一样了,有密码的话,别人就看不懂了。单单因为这一样,所以我很喜欢密码。   但是……没有办法了。   虽然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我觉得我不能放任自己的人生颓废下去。所以我订立了一个新的目标:   我叫十雾,今年十五岁,我的人生目标是,活着,不自杀。   如果能够活到成年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   “所以……你十五岁以后,就努力不自杀了?”   “嗯,那之后自杀就成了我发泄的方式了……那样是会上瘾的。”   因为只有我在伤害自己的时候,我才感觉得到,我是我自己。   而不是被人控制着什么都不能喜欢什么都不能做的,那个躯壳。 第50章 第五十道题   “然后呢?”九晴固执地追问。“既然那样,那为什么你现在,又开始想自杀了?”   “意外。”   九晴反了个白眼。   她的意思是:   自杀是你的意愿,现在你和我说是意外?   “好了好了,”我道歉,“我说就是了。”   “唔——既然是这样,自杀案的第一铁律是,不要忽略死者的成长环境。”   “你还没死,我不该说你是死者。”   “但我快死了,而且这么说,比起一直说“我”,我会觉得舒服一点。”   “……好吧。那么,在你看来,这桩案子是怎么样的?”   “死者……”我虽然那么说了,但还是有点不适应,于是我停顿了一下,“她出身在一个几乎没有教育的环境里,基本就是这样的。没人教过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或者说,即使教了,教的方式也不对。   就好像是我做错了事,但他们只是罚了我,却不告诉我被罚的原因,那么即使罚了我,我也依然不会改正。   根本原因就是这样。我一直到十五岁,才开始慢慢自己弄清楚,这个世界不是靠喜好来运作的,而是靠逻辑来运行的。而恰好糟糕的是,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关于逻辑。   当我摔坏了东西,他们只会说:   “你摔坏了它,你去那里跪半个小时吧。”   但他们不会说:   “你摔坏了它,你去那里跪半个小时吧,因为弄坏别人的东西是不好的。”   就是这样。   “死者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是靠什么运作的。因为失败的教育,至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我想起了那句话。   在年曦的案子刚开始时候,我对九晴说:   水杯和水就像是孩子和父母,当水杯是脏的,水自然也脏了;但当水离开了杯子,水的脏就是水的责任了。   那句话并不是对别人说的。   而是对我自己。   当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对,而对于我喜欢的东西,只是一味地禁止,她却从来不告诉我禁止的理由是什么……即使后来看来,这种做法是不对的,但我依然会将原因归纳在自己身上。   即使他们从来没有教导过我,我也要自己学会这些。   这样才能活下去。   逻辑是社会的共同语言,我一定要学会它。   推卸无补于事,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责怪父母了。   在我的同龄人都已经明白了这些——即使他们并不是有意识的明白,也有个大概的观念——为了追上他们,我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要很费力,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系统,这个社会是如何运作的。   我的目的:活下去。   如果不明白的话,我会很失败,我知道。   “所以……死者从来没有怪责过她的父母?”   九晴问。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们在讨论一桩自杀案,还未发生,但是即将发生的。   我笑了笑,或许这是一种预防手段。   “所以……你对我说的那么多话,全部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而不是别人告诉你的?”她问。   我点头,“是的。他们从来也没教过我,关于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那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自己去学。”   逻辑是社会的共同语言——人类是倚靠着社会活下去的——制度就像是一道倒过来的法国大餐——人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难以用语言描述这些人类约定俗成的事实有多么复杂。   我很难说清楚,我是怎么从零到一,自己观察、分析、总结,直到完完全全弄懂它的。   我也很难告诉别人,比起通过父母的教育,一开始就接受这件事,和自己说服自己接受它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说。   “从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终于接受了它,”我艰难地说,“我花了整整三年。”   有些东西我没有,所以我要找到它。   而单单为了它——为了逻辑,我花了三年。   我的整个高中时代,都在努力做这件事。   九晴沉默了很久。然后她点头,“我听懂了。”   这就是九晴看来最有诚意的话了。我苦笑,“然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那种感觉很难受。   “什么事?”   “从前有个人,她不知道什么叫理智,于是她努力去找。在找到以后,她喜欢了它,想要它一直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为什么?”   “因为理智是她找到过最好的东西,它高于一切,能解释一切。”   “然后呢?”   “于是她一头扎了进去,撇下了她的感情。”   这句话很难以理解,显然,九晴也没能听懂。于是我不继续说了。   九晴安静下来。然后,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总结。   “不,不是撇下了,而是你已经忘了。”她说,“按照我的理解,你应该是终于弄明白了,逻辑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你按照所有人的标准,做他们觉得你应该做的事。是这样么?”   “对,”我看起来大约很憔悴,“我开始用理智解释,自己见到的每一件事。然后,我终于明白了,怎么才能交到朋友,怎么才能活下去。”   人是需要朋友的。   孤独几乎是冰冷的同义词,因为,当人找到另一个人取暖的时候,她就不会觉得冷了。   我将垂到额前的碎发拂回去,一头栽在枕头上。   “我看起来——那时候,至少那时候我看起来很好,”我低声说,“那时候我努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理智一点。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我去找明镜的班主任时,想到的一件事:   理智的人情商看上去会更高。   我讨厌和理智相关的一切词语。   九晴明白了。“所以——?”她空泛地发问着:“你又是怎么……变成这样……”   如果我的人生可以分开,那么截至刚才为止都是上半部,而如果只看这上半部,它肯定是个喜剧。   “因为我用力过度了,”我说。   九晴的眼神立刻诡异了起来,仿佛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我没有那么多心情理会这些了,我很累。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理智,我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兴趣爱好,因为以前我受到的教育,我变成了一个不知节制的人。”   “不知节制?”   “当我看到喜欢的东西,我就会立刻投入进去——你明白吗?因为我从来没有限制过自己,当我开始沉迷的时候,就是我喜欢的东西被砸坏的时候了。”   “所以,比起干脆沉溺,你选择了干脆放弃?”   九晴挑眉。   我摊摊手。   “你不能想象那时候我面对的环境多么艰辛,”我诚恳地说,“身边有一群不正常的人,然后我只能靠自己巩固逻辑和理智。与此同时,没有多少人能帮助我。”   然后,因为我的动机——在那之前,我所有的兴趣爱好都被成功地毁了个一干二净,无论从精神上还是实际上。   十五岁的时候,我没有能力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即使是自杀,也不能让我的监护人可怜我,将我喜欢的东西还回来。   事实上,监护人不会在意的。   从一开始,他们看到的时候会说:“你不能自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自杀与否要由我来决定。”   然后,他们就会开始说:“你又自杀了?你觉得这很好玩?”   到了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我多少医药费啊?”   没有人会在意。   这就是我观察到的、唯一的、真相。   直到最后,我终于没有了一样喜欢的东西。挣扎了太多次,我已经很累了。而‘不喜欢’,已经成为了习惯。   我很疲惫,我不想继续挣扎下去了。   那就这样吧,这样按照他们的期待活下去。   我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直到后来,即使我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我也不想去要了。我说不清这是因为习惯,或者因为什么。如果我有喜欢的东西,那一定是为了迎合别人而装出来的。   九晴僵了一下。   情况有点像是她知道“人工作是为了活着”那时候一样。   我可以笑,但我不想笑了。   她抿着唇,看起来很难过,而且情绪低落。   “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对。”   “你甚至不知道,你可以做什么?”   “对。”   “你不想要豪宅、漂亮的车、也不想要好看的大衣,你不奢望有人喜欢你?”   “对。”   “你没有想做的事,你的唯一生存目的,是不自杀,活下去。”   ‘我的人生目标是,活着,不自杀’。   一开始,它是支持着我走下去,成功过了十八岁生日的目标。在昏乱的世界里,它是唯一的指南针。也许我可以要求更多的,但是我早已筋疲力尽,这就是当时的我看来,唯一我有希望做到的事情。   而最后,我所剩下的,也只有它了。   “你不关心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她又重复了一次。这和她在明镜那桩案子时候说的一样。   “对。”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死。”   不,现在我有一点知道了。   “我苟延残喘了一阵子,”我说,“因为我以为这样也能活下去。但事实上,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所有人交朋友,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我……我这样……”我抬起头,“你觉得我这样能交到什么朋友?”   九晴哑了。   她偏过头:“我——我不知道……”   “他们都有喜欢的东西而我没有,我可以装成和他们聊得很投契的样子,但那始终不是真的。”   九晴也许终于发现了。   如果我不想死,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一个人自杀的时候,会遇到很多障碍。   首先,自杀者会想起他的父母;然后,会想起他认识的人;接着,会想起他想做的事;还有,他可能会觉得痛。   总之,世上总还是有那么一点东西,能将大部分自杀者拉回来。   而当这些东西都没用了的时候,他就会往下跳了。   可最后拉住我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名和人类毫无关系的死神。她要我活下去,是因为我想死。   直到现在,这已经成为了悖论。   我笑了下,揉一揉发热的眼角。   嗨,这听起来真绝望啊。   作者有话要说:   唔……写出来了啊。   这一段的震撼感其实一点都不重,它没能给我带来那种,一秒钟掀开全局伏笔的快感。我不太确定这是进步还是退步了。   如果最后那一段看起来不够讽刺的话,一定是因为在和十雾谈这个问题的是九晴。   最后那段 说扯住一个人的是家人→朋友→爱好→痛。前三者不是按影响力顺序排的,但我想这个总结应该没错。而最后一项……呃   有些人聊到自杀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不是身边人会伤心,当然也不会想到精神疾病之类……而是   “怎么自杀会比较好看”   “怎么自杀不会痛”   所以犹豫了一下以后,我将痛觉也加上去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道题   我终于回答完了所有的问题。   一种疲累感瞬间席卷了全身。在我们所执行过的那么多自杀案之中,这一桩案子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的。死者的死因复杂到,可以追究上某些哲学的对比,但与此同时,死者的答案又是那么简单。   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了,所以要去死。   仅此而已。   我闭了下眼睛,我本来已经倒在了枕头上。   九晴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猜……假如你死了,我会在哪个地方找到你?”   我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可能会出现在某个想自杀的人身边,直到他也去死了为止。”   但无论如何,我的案子是不会到黑白手上的。   黑白的流程是双向的,它建立是为了减轻地狱的负担。   从我们的角度讲,当有人来报案的时候,我们就多了一个机会,可以减少冤魂的数量。   而从客人的角度讲,他们来查案;而如果死者只是普通的灵魂,不是冤魂,那么语闲就会和死神联络,看一眼地府里的记录,就可以回答客人的问题。   而如果是冤魂,那么会根据生命线的状况,一层层往上筛选,到了最后,那些最复杂又是冤魂的案子,就会到我们手里。   但无论如何,两者的前提都是一样的:   首先,要有人报案。   这时候,九晴靠过来。   她也依偎在了枕头上,她轻轻地向我的眼睫毛吹气。   有种凉凉的感觉吹进了眼睛。   于是我揉眼睛。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是个瞎子的这个事实——”   瞎了一只眼睛。   左脑代表理性思维,右脑则代表感性。   我瞎的、一直只有一只眼睛而已。而仅仅是这样,我却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一切。   没有感情的世界,只能用黑白来形容。   但就因为这样,我失去了平衡。——我可以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但我已经不想回答了。   “既然这样,”九晴用她特有的,天真又激烈的语调反问,“那为什么你还会觉得痒?”   我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呃……”   “所以承认吧,”九晴甚至愉悦了起来,“十雾,你还是有像人类的部分咯。”   我沉默着点头。   九晴几乎没有犹豫,她凑近来,嘴唇贴在了右眼下方的脸颊上。离眼睛只有一线的距离。   我睁大了眼睛。   “……嗯,你说得对。”   ——————————   离黑白的一年合约到期,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春末夏初是自杀的高峰期,案子多了不少,我们疲于奔命,而很幸运的是,再也没遇到过那种关注度很高的案子。我的笔记自然也写不下去了,因为天才很少,而自杀的天才就更少。   黑白算是诸多部门里最无趣的一个。就算解决了案子,但大部分时候,因为说了真话,反而不会有人感谢我们。但既然还能找到冤魂 ,那事情自然就没问题了。   世界还在正常地运转着。   “你女儿的死因,是学业压力过大,抑郁症发作最终自杀。”   “你朋友的死因,是药物上瘾引发的,他完成了最后一幅画,那就是她的遗作。”   不停地对人重复,死者自杀的原因,看着他们哭泣痛苦难过,一再安慰,然后,看着他们离开。   而就在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九晴说这是一份很危险的工作。   因为黑白里,精神压力过大最终自杀的工作人员,非常非常多。   我合上笔记本。   “以前的黑白是怎么运作的?”我抬头。   九晴正在发呆 ,听见这句问话,“啊?”   “以前,”我敲了敲桌子,“在还没有公司这个名词的时候。”   九晴一副了然的样子,她说:“就和现在差不多啊。基本还是需要人类和死神,不过那时候没人能化解怨念,大家做的都是将冤魂丢进地狱而已。”   我点头,一直让人感觉奇怪的是,就是自杀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上可追溯到人类初出现的时候,所以那时候黑白多半还是在的,只不过和现在的形式不太一样,也不叫黑白而已。   “那未来呢?”   “未来……”九晴耸肩,笑了,“只要一直有人类,自然也有死神咯。只要还有这两样,黑白的工作还是可以继续下去的。——直到再也没有人自杀那一天为止,”她耸肩。   我没有出声。   九晴像是看出了什么,她皱眉,“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呃,”我继续装哑巴。   九晴想了一想,她盯着我一会儿,好像这样她就能将答案盯出来似的。   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推理和想象要符合逻辑……”   “你好奇关于死神的事情是有原因的,而如果没用的事情你是不会问的。”   “而你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近乎零,然后你唯一要想的就是关于自杀这件事。”   九晴神神叨叨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她像往常那样,直接跳过了中间的一大截,跳到了结论。九晴虽然知道那么多了,但她想事情的时候,还是比正常人要跳跃很多倍,但即使如此,她的结论还是对的。   “所以你在想,你自杀之后,有没有办法像我一样,继续当死神?”她问。   “嗯,”我点头,“虽然听起来奇怪……”   九晴摇头,“不,并不奇怪。”   她往后仰,靠在墙上。“事实上,有几件事情,我还没提起过……”   “什么事?”   “死神的来历。”   “……怎么了?”   “其实是这样的——”九晴说,她伸了个懒腰:“我其实不是一直是死神,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应该曾经是人类。”   曾经是人类?   “对,”九晴以夸张的动作趴在了桌上,“据说,死神通常都是死了的灵魂。如果有些灵魂,有成为死神的潜力,那么在她熬过考验以后,她就可以成为死神。”   “考验?”   九晴点头,“有些灵魂会要求成为死神,以换取长生的资格。嘛,每个人的动机不一样。他们如果要当死神的话,那就难了。”   “怎么难?”   “就是死了的灵魂要到地狱里去,经受那种刑罚。比如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是二十岁,那么她要走过二十层地狱。”   “……也就是每一层地狱呆十年,然后再去下一层,一直呆到二百年前。”   “对。”   “然后?”   “但是呢,死神要在一年内选一个区域——比如说,某一条街道。实习死神只能盯着那条街十年了。”   “就这样,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许做?”   “对。简单的说就是这样。”   “后遗症如何?”   “你真是理智到了极点。”九晴反白眼,不过她还是往下说了,“死神要连续那么多年,都只盯着那条街的人来来去去。很多人没能坚持下去,然后他们自然成不了死神了。而更多一些的,也差不多精神糟透了,然后……”   我想了一想,“一些人失忆了,一些人患上了某些人格分裂的症状?”   如果让我自己分,我会觉得人格分裂是所有精神病里最严重的,不过实际上精神病也没有这种说法。   九晴点头,“是的,其中失忆的占大多数。所以死神有点奇怪,你不能怪我们。”   “我也不正常,”我说,“所以这就是你经历过的?”   “对,”九晴似乎很失落,“我出来的时候,就差不多忘干净自己的所有过去了,只剩下一些残留下来的画面。”   几乎等同于失忆。   她耸肩,“不过偶尔也会有些奇迹发生。”   “奇迹?”   “对,”九晴承认,“有些死神足够坚强,能够撑过这一切,还记得住自己的过去,自己以前遇见过的朋友——不过那也是非常厉害的死神了,他们记得的真实最多。”   我们坐在那里,都安静了下来。   鉴于今天的档案已经弄完了,我们很闲,只是在等下班,所以也没什么人会来打扰我们。   在这个难得的忙碌季节里,这真是少有的风景。   “所以,”我低声说,“只要走过那么多层地府,然后还保持着自己的记忆,就可以回到现实,以死神的身份?”   九晴没有反驳,“嗯,那个记忆是附加的,你不记得……”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不过她最终还是苦笑,说:“你不记得也无所谓,只要熬过二百年以上的无所事事,和看着人类们活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痛苦,就可以了。”   “听起来真残酷,”我评价。   九晴摊了摊手,坦然地笑,就像一个成功者会有的笑容,“这是一场审判。”   审判。   “精神?”   “你熬得越久,就说明你的精神越强大,”九晴这时候几乎是高谈阔论了,“而人类有一条规则,如果一件事的门槛越低,那么要做好它就越艰难。”   “是的,通常如此,”我赞同这个看法。   “那么,既然当死神不需要识字、不需要任何学历、几乎不需要任何条件,只需要你是个死了的人,那要达到最高标准,自然很难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道题   所以到了现在,我们再次绕回了这个问题上。   我慢慢地爬上楼梯。   小时候,经常爬楼梯。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们家在二十三楼,有时候电梯坏了,我就会选择一层一层爬上去——楼里有三部电梯,我可以搭另外一部,但我没有那么做。   然后我就上瘾了。   这是一项运动,从地下爬到最顶层,用的是后楼梯。不要不相信,后楼梯里有很多人们生活的痕迹。   一楼到十楼的门多半都是开的,因为经常有人等不及电梯,所以就自己直接上去了。而相对的说,下完雨以后,那十层经常淹水,后楼梯会变得非常非常滑,非常不好走。   而到了十楼以后,事情就变得比较单调了。   不过因为在十五楼时常会有混混在那里吸烟,所以我通常路过那几层会特别小心,生怕撞上什么不该撞到的人。   而上了二十楼,即使常常爬楼梯,还是会开始觉得费力。我从来没有爬上过天台,事实上,据我的观察,上去是可以的,至少,在我十三岁之前是那样 。   那里的保安曾经做得非常糟糕。   不过十三岁的时候,连续出了两桩跳楼自杀案,于是上天台这件事,就行不通了。   事实上,如果是没锻炼过的人,他可能在爬上天台之前就放弃自杀了。不过我没有。   无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如果是干燥的时候,经常会在后楼梯和走廊的连接之间,看到很多人在晾棉被;而更多时候,后楼梯里有很多人们丢下的杂物,比如家私或者单车,那些东西看起来都破破烂烂的了。   有一次爬楼梯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那时候应该是爬到很高层了,我一看到他们就傻了,只能退后,绕到另一边的楼梯,继续爬。   爬楼梯是一件很艰辛的事情。   而仅有的享受,就是可以看到很多风景。   那栋楼里,大多数人都不关门。我可以在后门里,看到有小学生将作业和书丢在沙发上,或者有人背对着门口在打游戏,甚至于——最诱人的,一桌饭菜。   爬楼梯是一项运动。   而晚上六七八点——我们家的吃饭时间大多接近九点——总能闻到食物香,就是那种家常菜的味道。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我在通过爬楼梯,偷窥别人的生活。   我也可以中途退回去,回家弄一点吃的,但忍受这种情况是乐趣之一,所以我通常都能熬到顶层,然后再摇摇晃晃的下楼。   而现在……   我已经不确定我会不会下楼了。   我终于爬上了楼顶。   “你确定吗?”九晴忐忑不安,“你真的要这么做?”   在拒绝了续约以后,我们来了这里。按理来说,死神应该要去找她的下一个搭档了,不过她还是来了。   天色很暗。   一颗星星都看不到。“……我不知道。”   而最后,我们又重新绕到了这个问题上。到底是死,还是继续活着。只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多了一个选项,仅此而已。   “所以说真的,”九晴的态度忽然之间扑朔迷离了起来,她拍着我的肩膀,诚恳地问:“你不是说过吗?你不会为了别人去死的,那样太蠢了。”   我点头,“嗯,而你不是人。”   九晴:“……喂!”   “而且也不是为了你自己,”我笑了下,坐在天台上,“我总要做个决定——在现在,你已经认同了我的自杀理由之后。而且,这个选择也不是百分百任由我选,它有九成的运气成分。”   当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却又好像还没有开始以后。   “我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我点头,“要就这么去死,让所有回忆都停在这一生,和你做一辈子的搭档——”   我坦然地说。   九晴脸红起来。我在角落里瑟缩:“还是去当死神,看看这个世界,以后那么多年,会有什么变化……”   无论哪一个选择,听起来都很诱人。   黑白已经是一条路了,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和九晴做一辈子的搭档,她是死神我是执行者;直到我死了的那一天,我们都会维持现状,而在我死了以后,九晴再过几十年,多半也会忘记我这个搭档。   死神是永生,而人类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是过眼云烟。   而同时,忍受因为我们不是同类,一起所带来的困难——只为了这几十年。   “我不会忘记你的,”九晴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坚定地说,“就算只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任搭档,我也不会。”   “……谢谢。”我说。   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   而另外一个选择,看起来冒险得多,而且也没人们想象的那么诱人。   去试一试,赌一回,看能不能在地府里呆那么多年以后,依然记得九晴,依然想要来做死神。那样的话,我们都会永生,但会不会形同陌路,就说不定了。   “我不一定会继续留在这里,”九晴开始客观起来了。“我只是来这里实习一阵子,死神也有很多不同职位的。”   嗯,你说过。   “所以我也说了,”我微笑,“我不是为了你。即使单单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很想知道,这个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这个时代有这么多的缺陷,那些天才也会失败,最理智的人在情感上却最冷漠的话……   那么最后,这个世界,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我们想象不了的样子。   这段话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但确实是我的动机之一。   死神。   人类和它之间相隔的是漫漫时间长河,还有注定只能旁观的永生。   我想如果人人都知道,那么恐怕想当死神的人会踏破地府的门槛。即使最后,能撑过去的很可能依然是十不存一。   “黑白不一定会一直存在的,”九晴急急出声。   她很焦急也很烦躁,也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她就是一直这样。   “不,会,”我想了一想,“自杀这个问题,从人类出现时候就存在了,”   事实上,自杀这个问题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浮面的——有一些相关记载说过,在远古时代,依然有人会自杀,不过那时候在他们看来,自杀是一种荣耀。   而可以想见,未来黑白依然会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名字和形式从来无关紧要;也许直到人人平等或者人类毁灭那一天。   所以即使这一切的前提是,九成的赌博风险……   “而如果我能看到那一天,”我耸肩,“那也赚了不是么?”   这个选择看起来很艰难。但我知道自己已经选了。   九晴盯着我,她最后为难地说:   “那你一定要记得我,因为我也会记住你的。”   “……我尽力。”   然后,事情就没有然后了。   只能说,从楼上跳下去的感觉没别人想得那么好。   而现在,我一直重复的那句口头禅,“我活不了多久了”,也终于到此为止了。   ……因为,自杀已遂。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审判是有一些剧情安排的,最后一篇的自杀者应该是个围棋高手……   但是最后我决定卡掉那段剧情了。   所以这篇文到这一章就基本完结了;自杀未遂者成了自杀已遂者;也解释了大部分的坑。   十雾选择了成为死神,也就是最后一章解释的那样,算是开放性结局,不过番外会写再回来的十雾的。   不过还是有很多东西没写完,所以接下来会有一篇番外《谁是爱丽丝》,大概一万字。   九晴的第三人称主视角,从她遇到十雾到最后的重逢。写完了九晴篇,就能将爱丽丝这条线圆回来了。 第53章 番外《谁是爱丽丝》   在听到要去人间实习的时候,九晴其实是拒绝的。   她本来的愿望是呆在地府里,然后跟着前辈们一起维持规则,最好的就是可以穿漂亮的制服,偶然和那些灵魂搭搭话,看看他们疯到了什么地步——然而,不行。   带着她的人说,她的“成熟度”还不够,经验不足以在地府里干活,然后就让她去人间实习一段时间,在黑白里看看人类都是什么样子,等合格了,再让她回来地府。   那一层里,唯一一个没有通过考试,要去人间的实习死神,就只有她了。   她明明才那么艰难的熬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和她说她要再去人间一回,才能继续做死神?   人间那根本不是什么好地方么,每年去人间的死神都没几个说那里好话的,好不好?   她拒绝!她拒绝!   而且、而且……   在黑白里游荡的某只死神很无聊。   已经来了人间三个月了。黑白也分配过几个合作的搭档给她。她一共分到了三个搭档:   第一个,在来这里上班之前,上吊自杀了;   第二个,在来这里的路上,不小心被车撞了;   第三个……在和九晴合作了三天以后,他也死于非命了。   已经有人说,她是名副其实的死神了。   于是,九晴直到现在,依然处于无业状态,每天在楼里游荡,无聊得要死。   她又没有很稀罕这份工作,为什么要留在这里QAQ?   不过最让人讨厌的是,九晴一直觉得,这里的所有人类,都过于冷漠——他们的表情,几乎就像没有表情似的。   她无所事事地绕过一个办公室卡座。   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句话:“给九晴安排的那个搭档,不知道会不会来?”   九晴和搭档,这两个关键词,现在已经能让她变成一只炸毛的猫了。她转身,看向语闲:“我的搭档?她在哪?”   语闲还没说话,九晴已经看向屏幕上的资料。然后,她一秒钟就安静了下来。   “我去找她!”   然后她就出去了——因为在死了三个搭档以后——她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如果她再这么倒霉下去,可能会被关回地府,再关一层也说不定。   而她在那名搭档家里,自然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九晴就瞬移去了几个附近的地点;然后,她就在一栋未落成的大厦天台上,看到了她。   十雾。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她。   很久以后,十雾的外表她依然记得,但初见的时候,总是不一样的。十雾当时还穿着她的标配:白衬衫;而就是在那一天,九晴遇见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她不想下来,九晴强行将她扯了下来。她也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可能因为她太渴望一个搭档,也可能因为她想要十雾。   如果非要让九晴说说十雾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她会说,她很冷漠,但她看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很可靠。   九晴没主见,她一向如此,而她通常会靠着自己的直觉,在场上选出一个看起来值得依靠的人,然后,她只要跟着她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而直觉这一次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对她尖叫,让她将她扯下来,然后跟着她。   九晴很难解释这种冲动。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都跟随着自己的感情来做事,至于条理?逻辑?理性思考?那都是什么鬼?   虽然有时候,直觉是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但总体来说,好处要比麻烦多。   【爱丽丝追着她的兔子,纵身跃入了黑暗。】   十雾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会笑,说“我活不了多久了”——而她又真的是身上给人一种,苟延残喘的,她很累的感觉。   无论她是在做什么,九晴都会很明显地感觉到那种违和感:她已经很累很累了,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说实话,如果没有那种浑身上下发散出来的疲惫感,九晴相信十雾会是个自信到惹人嫌的那种人,因为她说的话实在太找打。   或许就像九晴觉得的那样:说真话的人,永远不会受欢迎。   真相冰冷而残酷,有时候那种“这话真残忍”的感觉,比起“你说对了”更深刻。   但她不是很讨厌她。她觉得十雾,很……矛盾。   “既然你什么事都能做得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要自杀?”   九晴想问。   一开始,她也确实这么问了。   但她没有回答她。而一切,就是在这里开始。   九晴听说过爱丽丝这个故事。小女孩因为好奇兔子的去向,所以掉进了奇妙世界。那个世界不讲道理、没有逻辑,毫无固定规律,没有任何人可以猜测它。   人类世界。在听见这段话的时候,九晴就这么觉得了。那不就是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那里走来走去,彼此竞争,偏偏又紧紧贴合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容怀疑的冷漠,好像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要做好他们在做的事情就好。   她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她只觉得他们难以亲近,这个世界落在九晴眼中,是荒诞又悲哀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有在应该笑的时候才笑,而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在别人面前哭?   她觉得他们好冷漠啊。为什么他们像是不会笑一样?是因为他们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才被准许笑么?   这个世界的人明明不是只有工作,但因为工作,他们全部都变得那么冷漠了。这是九晴最讨厌的。   而九晴非常困惑:工作值得他们那么做吗?   而且他们的笑容——九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时候,她看到人类的笑容,她想要躲起来,离那帮人远一点,因为他们的笑,简直和一个机器人没有什么两样。   真是死板,死板到家了。九晴想。   这就是他们说的成熟?那成熟到底有什么好?   他们的开心,落在九晴眼中,也只是一种苦中作乐而已。   因为他们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做着一样的事,所以他们不得不自己骗一骗自己,告诉自己,坐在高级餐厅里用着被规定的餐具,吃着用某个价钱换来的工业化食品,是开心的。   享受或许很开心,但九晴不喜欢其他的部分;或者这么说好了,她只喜欢享受。   九晴叹了口气。   但是十雾可以。她也和其他人类一样,喜欢——算不上是喜欢,她表现得像要死了一样——习惯了这些事情。当九晴只是看着她,都累得要死的时候,十雾却还能熬下来,继续工作。   虽然九晴说不清,但十雾好像总是知道,她们应该做什么一样。   她越靠近她,就越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九晴趴在桌上。她看着戴上了耳机的十雾。   细微的电子声响通过一只耳机传过来。她抢走了十雾的耳机,因为她想和她一起听。她并不是很在意听的内容是不是和死人有关,只要坐在那里的人是她就够了。   十雾很快地敲击着键盘,她很快,操作似乎在一瞬间完成。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依然垂着眼,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单凭意志力死撑。   录音开始播放。九晴仔细地盯着,已经闭上了眼睛的十雾。   她长得很好看,这世上少有人在不化妆的时候,还能显得皮肤白皙五官分明,即使因为脸上没有颜色而显得过于苍白,然而那种苍白也被她疲惫、摇摇欲坠的气质撑得实在了起来。   九晴喜欢看十雾穿白衬衫。   她的世界、一直是浑浊而毫无条理的,喜欢好看的东西就去看,讨厌的东西就丢掉,而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查案,对九晴来说,都无所谓。   她想,于是她做了。她伸手,趁着十雾闭上了眼睛,去碰她的眼睫毛。   十雾的眼睫毛很长,她想轻轻碰一下很久了。九晴小心翼翼地,努力不让眼睫毛挪动,那样就会牵引到神经。然后她就屏住气息,那么碰了一下。   她的眼睛离她的手,只有一点点距离。如果可以碰到眼睛附近的皮肤,那会是什么感觉?   好啦,也没什么特别的。心跳加速的只有九晴。   因为碰到了,所以她很开心。她很快收回了手,突然觉得一切都静谧了下去。   九晴记得明镜那桩案子。在她们都几乎要放弃(其实九晴一直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忽然找到了线索,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双双胞胎。明镜和千寻非常相像,却又非常不同。   当她走到房间里,看到那本《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时候,她还看到了笔记。   明镜稚嫩的笔迹写着几句话,而其中一句就是:   “爱丽丝所追寻着的,是真理。”   真理?那是什么?   九晴听到过这个词语,很多次。有人说,真理高于一切;有人说,真理就是这世间运行的准则;有人说,真理是人们穷尽一生去追求,都未必能找到的东西。   真理、天才。   九晴很快想起来,明镜是个天才。她的智商高于一般人,是所谓的资优儿童,而现在,她选择了自杀。那时候,九晴看了爱丽丝故事的某一段:   【爱丽丝落入黑暗后,不小心将自己变大,却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   ……探索真理的、天才吗?   九晴模模糊糊地想。   一直到后来,她听到了十雾说的:“当你要找寻真理的时候,你能找到的最好材料是自己。”她才明白。   但那时候,九晴没有想太多。她来这里是为了冤魂,很快她就做完了她要做的事,然后——然后她就看到十雾戴上了眼罩!   为什么要戴眼罩!戴眼罩她就碰不到她的眼睛了!   一切都毁了呜呜呜九晴简直想抱着十雾哭一场。不过十雾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感觉。是的,九晴偶然会觉得十雾简直像个机器人,不过也只是偶然而已。   她对于世间一切,是“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   九晴其实是想开口,问问那个眼罩的。然而很快,十雾说的话就将她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很久很久,九晴依然记得那个晚上。如果说先前,她真的什么都不懂的话,十雾所说的一切,就是在她眼前的黑暗中,强行砸开了一条裂缝,让光透了进来。   人类工作是为了活着——单单是为了说服自己这件事,九晴就花了好多时间。   因为在那以后,都只有一些无所谓的小案子,所以九晴一直在她有空的时候,观察着这个世界——或者说,人类的世界。   作为死神,九晴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类没有探索过的区域。而他们专注的这些小事——比如口红什么色号,在九晴看来,简直微小得不值一哂。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用过心去观察;九晴不会否认这一点。而在意识到以后,九晴简直感觉窒息,好像从前她没有注意到的一切,这时候突然砸下来,砸得她无法呼吸,连喘息都不能。   人类、人类真的只是为了活着吗?   但据九晴的观察,是的。她难过地想。   这就是她一直忽略的事实,她没有意识到,那些人做事的理由是什么。她以为他们关注的是尔虞我诈,却从来也没能想到,理由是这么简单。   那些人在打着电话、发着信息,是为了赚更多钱,更好的活下去;那些人在下班以后,看起来那么疲惫,拖着身体回家,也是为了生存在挣扎。   正因为如此,那种压力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而这时候,他们的选择也显得那么情有可原了——已经很累很累的生活,他们选择了能让人达到感官享受的一切,只为了能缓口气,让生活不那么艰难。   而他们的精神世界比较单薄也是说得过去的,当他们要忙的事情有那么多,要求他们精神世界色彩缤纷,那无异于缘木求鱼。   只要理解了这一点,九晴忽然觉得,她以前所想的一切,简直是一个旁观者在嘲讽正在做事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另一种“何不食肉糜”了。   因为她有足够的余暇和时间,所以她才能够那么嘲讽他们,因为她身在局外,因为一切都事不关己。   如果他们和她一样闲,他们多半会比她更好吧……   九晴懊悔地想。在那以后有很久,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因为什么都不懂的是她,她甚至觉得自己很过分,就好像在嘲讽一个色盲分不清颜色一样。   但她更清楚的一点是,十雾说得对。   这就是——这就是他们说她成熟度不够,不让她回地府的原因么?   九晴想。大约真的是这样了。她很难过。   她必须寻求一点帮助,同时她想。这其实是九晴的本能反应之一,但因为从前她瞧不起人,所以从来都不会过分暴露出来;呃,好吧,除了十雾。   她自然是不会直接开口问她的……开什么玩笑?   十雾在对她说完这些以后,简直像那是世界运作的真理,一点都没将这件事摆在心里。她只是写着她的笔记。   好吧,那的确是世界运作的真理。   对了——有一个念头猛然掠了过去。九晴盯着她看的时候,有一瞬间,几乎明白了十雾身上的那种疲累感是什么。   简直就像、就像那些下班以后的人一样!   九晴觉得自己豁然开窍,而十雾和他们唯一的差异,就是她一直都维持着那种状态,从来没有开心过。十雾不开口,但九晴就是看得出她很累,而现在,这种违和感忽然找到了凭证。   虽然这个发现没有什么,但九晴还是为此觉得很开心,她觉得好像她的事业又进了一步似的。   九晴一直都在看着十雾。她没有任何兴趣爱好,几乎没有喜欢的东西,而唯一能让她在意的,就是她死不了。   她一开始的确觉得自己做的事有点野蛮,但当时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像名乔说的那样,九晴已经承认了,她脑子里简直是一堆杂草,谁也没办法从其中牵扯出一条脉络来,包括她自己。   她觉得她的世界里好像缺了什么,但就算没有那个什么,她还是能站在那里。   而现在,那个“缺了什么”,终于彻底让她混乱了起来。   九晴忍不住开始想,既然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就好像十雾在明镜的案子卡死的时候,不是像只无头苍蝇乱撞,只会翻看录影带,而是将笔记拿去给笔迹学专家分析一样。   这个世界是如此完整,运作得这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做着他们要做的事情。   那既然这样——   在这个世界上,她这个死神还可以做什么?   九晴陷入了迷茫。   【柴郡猫对爱丽丝说:既然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那你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所谓了。】   直到然安的案子出现。   九晴其实一直不是很关心十雾在做什么。她们会不会破案不要紧,只要十雾能和她继续呆在黑白里就好了。而从十雾说了那番话以后,她才开始慢慢地关心现实的一切。   虽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很关心十雾为什么会想死。如果不是好奇这件事,她肯定撑不下去。   这桩案子虽然很重要,最能撼动九晴思想的是那句“然安是个找不到自己方向的人”;但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另一个画面。   十雾还是在打键盘。   九晴睁开眼睛的时候,甚至有点迷迷糊糊。她问她:   “你从前的游戏名是什么?”   “……我的第一个账号是,十雾九晴。”   九晴睁大了眼睛:“你和我?”   从名字联想的话就是这样。而即使十雾解释了,那是一种天文现象,九晴还是禁不住,继续想。   十雾和九晴、九加一才是十……九晴努力地想着什么。   她觉得她在想的某些事,快要想通了。她迷茫又困惑,她有一点点触摸到了,十雾自杀的原因,这个世界的本质,但与此同时,她距离真相,还有很远的距离。   你为什么要自杀?   九晴一次次地问这个问题。她觉得这一切是这么难,即使答案就站在了她面前。   十雾就站在九晴眼前,她却看不到,十雾的病因是什么。   而真理就在每个人身边,但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抓住它。   她可能要困在迷宫里,永远也出不来了。九晴落魄地想。那时候,距离黑白和十雾的合约结束,已经只剩下几个月了。如果是那样,那在那时候,她又要怎么说服她留下来?   【红心女皇将白玫瑰涂成血红,让爱丽丝再也看不见,它原来的颜色。】   九晴想,或许她不必要将一切想得那么复杂,任由十雾去自杀就好了——可是她舍不得她。她不想她走,她想要她留下来。   其实如果认真的说,九晴从来都没有说过她喜欢十雾,因为一切在她看来是那么顺理成章,好像一开始,她就应该留在她身边。   那么,开不开口,又有什么要紧?   她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但现在,哪怕是这一点也做不到了——她不想十雾自杀,而她要劝她,就要先弄清楚她自杀的理由。   干脆什么都不要想好了。   九晴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乱麻,她不想纠缠。事实上,她的直觉一直在尖叫,说:这对她的世界来说过于复杂,她不可能弄清楚,她如果继续深入,只会更危险。   但她不能够,她还是想了解十雾,她还是想了解她。她想知道,为什么她能明确地说那些话,好像一切于她而言,一目了然,无须辩驳,可她却又明显是一个失败者;自杀者通常都是失败的。   如果十雾的死因是一道问题,那她就去研究她这个答案。   那时候,她们正在查的案子,是年曦的死。   年曦。   娱乐圈、大众、电影、影后。这一堆名词,让九晴觉得陌生,她一开始以为,这个死者,肯定是个讨她嫌的人。九晴知道,人类这个词同她不相干,人类热衷的事情,她不会喜欢。   但在看到年曦的片子,和她的回忆以后,九晴一下子凝住了呼吸。   她没办法反应过来,因为年曦……竟然是那样一个人。十雾没有发现,但那是她的事情,而十雾口里的描述,只让九晴感觉无比亲切。   年曦是一名影后,也是一名演员,她会演戏,是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   单单是这么一句话,就足以让九晴扑过去了。她不能想象,在十雾那个世界里,她口中那个灰色的、每个人只会工作的社会里,居然还真的有人,因为喜欢而去做一件事情。   而她是一名演员……   九晴很激动,当她看完了年曦的所有表演以后。她是不是影后有什么要紧,她拿过多少奖赚过多少票房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关心!   十雾是这么说的:   当时她正在打键盘,而九晴盯着她打键盘的手,“她的自杀,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太放纵自己的感情。”   放纵……感情?   感情,理智。这两样处于对立面的特质,第一次清楚地摆在了九晴面前。   “所以呢?”   她问。   十雾笑了,是她带着点遗憾又很灰暗的笑容,她垂下眼,“人所以会有精神病,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感情。”   九晴仔细地想了一下。现在她很快就能听懂十雾的话了,也因此她更喜欢听她说话了。   “……因为她没能控制住感情,所以她就失控了?”   “对,失控。”   “而失控的结果是……”   “自杀。”   十雾干脆利落地说。   而那时候,她刚好打到一行字:   心脏是红色的,人有感情。   九晴忽然想起了,她在明镜的那本书上,看到的一行笔记。   “感情会蒙蔽人的理智,遮住人的眼睛。”   九晴的呼吸一下子凝滞,就像是她终于窥探到了一切的起因。因为年曦管不好自己的感情,她是个演员,放纵感情就是她的工作之一,所以到了最后,放纵过了头,她就自杀了。   人总是在和自己相似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错误。而那一刻,九晴终于彻底明白了,她和十雾根源性的差别,到底是什么。   过去的一切象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掠过,而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余的一切。   十雾、九晴——   十雾看起来总是很累——   九晴觉得这世界的人太冷漠——   这个世界的人为什么总是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她的世界,看起来是那么混乱,简直如同一团乱麻;她觉得跟着十雾很安全。   这些事情她已经无法一一想清楚了,因为它们同时扑来,几乎让她窒息。但同时,她激动得双手发抖。而她的唯一感觉是:   她真的,是瞎了眼了。   十雾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在九晴看来,她没有多少感情,普通人总会有点喜欢的东西,但她完全没有;而相反,她想事情的思路,总是一如既往的清晰;至少,比她清晰很多。   而她之所以想事情能这么清楚,是因为逻辑。   逻辑是理智的基础,这也是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原因。而这整个世界,是不靠感情,靠理智和逻辑来运作的。   而九晴自己,却完全相反。   九晴不知道逻辑是什么,她根本不明白理智两个字该怎么写。   尽管死神的能力弥补了她的缺陷,但也不能掩盖她的世界一团乱的事实。   她总说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却能很准确地表达出她的感情,因为她感性,她比正常人还要情绪化。这也是当然的;感情与理智相对,当她越靠近感情,她就离理智越远。   所以她不明白世界是靠什么来运作,也不知道十雾做事的准则。   她被感情所控,她可以依赖自己的直觉,因为直觉是感情的一部分,越感性的人,直觉就越准。   而十雾恰恰相反。   她的世界很冰冷,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就连一束玫瑰花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容。   九晴注意得到,当十雾看见语闲被人送了花的时候,她的目光冷漠到了极致,好像它在她眼里,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觉得玫瑰很漂亮,她甚至不太想知道那是谁送的。   啧,真是个冷漠的人。九晴那时候这么想。   但现在九晴明白了,十雾的冷漠,只是理智的赠品。   而她……她呢?   九晴叹了口气。她和十雾刚好相反,逻辑和理智对她来说才是陌生的玩意儿。   在九晴的世界里,她只要跟着感觉就好;至于其他的,交给十雾就行了。   理智和感情,在正常人身上,是共存的。但十雾只有理智,她却只有感情,她们看起来当然不正常了。   而就在那一刻,九晴终于明白了,十雾为什么会自杀。   十雾自杀的原因确实很简单。   因为她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感情与理智相对,理智让人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做到她想做的事,而感情呢,它看起来没那么重要,但也只有感情,会让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人会学习怎么拿筷子,是因为他想吃东西;   一个人会努力去复习,是因为他想拿全级第一;   九晴知道自己想要的,而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她只会看热闹。   而十雾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她一点也不想去做——她只想去死。   如果没有九晴死死拖着,她老早就从天台跳下来了。九晴并不是想夸奖自己,她甚至为此觉得有些许惊异。   因为这就是感情和理智啊,它们在天平上的重量因人而异,有些人是感情大于理智,因此看起来就很偏激情绪化;有些人是理智大于感情,所以看起来总是很冷静,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九晴心跳加速。   她一向擅长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联想是她的天赋,所以她想得比别人更快。   这个准则可以反应到所有人身上:比如男人和女人的思维差异,女孩子比男人要重视感情得多;而社会往往是男人的世界,除了偏见、歧视等等原因之外,因为逻辑是男人的天赋,而逻辑才是世界运行的准则。   相反,到了感情的世界里,女性就比男性要熟悉得多了。   而十雾和九晴呢?   十雾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九晴想起十雾伤的是右眼,从一般通俗定义上来说,右脑掌管感情,左脑控制着理智,而十雾瞎了的一只眼睛,是感情——所以她是个看不见感情的瞎子,她一直都知道!   而九晴么,她好不了多少。   假如理智和感情被摆在天平的两端,那她的理智那边,肯定什么都没有。   但是,无所谓。   她可以一点点、慢慢地去学。她已经知道了,那么等她学会‘逻辑’这个词,也只是时间而已。而她有无尽的时间。   十雾已经走了。九晴亲眼看着她跳了下去。   她知道她很快会回来,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好到可以和她并肩为止。九晴转身,缓缓往楼下而去。   她可以用瞬间转移,但她想试着慢慢走。她想,她可以在人间再逗留一段时间。   或许这一切是说好了的。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爱丽丝在追寻的是真理。有些人追寻真理,比如数学、医学、天文学,他们都在找它;有些人追寻真理,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能做好一件事。   而九晴在追寻的,是‘十雾’这个名字;   她想弄清楚的,是她。   在一开始,九晴不知道,她要怎样才能弄清楚十雾想死的原因,她只能跟着她,看着她,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就像在黑暗中摸索,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踏上这段路,追寻她想要的真相。   那是她的黑暗,也是跃入了地底的爱丽丝,一开始看到的风景。   她不了解这个世界,也不了解十雾,她的世界全然漆黑,她根本不清楚该如何开始。   而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丝光明。   她知道了这个世界到底该怎么运作,听到了她说的“理智和逻辑是世界的通用语言”——于是,她终于稍微窥见了,世界的一点真相。她掀开了第一层面纱,了解了理智这个词。   当她越来越了解理智,就等于越来越了解……她。   因为她是个感觉不到感情的瞎子,九晴有些落寞又有些开心地想。   逻辑、理智……   这些陌生的词,对她来说一点点熟悉了。是十雾和她说,就好像她在她面前铺路,她只需要跟着走下去,就能看到唯一的真相。   谁是爱丽丝?   这世上追寻真理的人很多。但很多人,也在寻找它的道路上,跌倒不再前进。就像迷失于自我,失去了自己的明镜;还有找不到路,不知道要选哪一个方向的然安;被感情困扰,最后因感情自杀的年曦……   她们都是爱丽丝,只是她们都失败了,她们没有走到最后,没有人找到真理,没有人回到了家。   童话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比喻。   但九晴不是,十雾也不是。   她终于知道了——感情和理智相对,十雾这个人的本质,是最冰冷的理智。   条条大路通罗马,九晴最后也明白了,十雾要领略感情,到底有多难。而在她全然明白,十雾的死,是因为没有感情,没有动机和爱好的时候,她们看到了,最后一道问题。   这是一场审判。如果九晴不放开手,将十雾强行留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她们将永远也看不到终点。   她不想她走,她不想她离开。   但是她也很清楚,十雾已经没有留在世上的理由了,而她不能因为感情,就想阻止她自杀。——红心女王拦住爱丽丝的路,让她不能继续追寻真理,而红心代表的是感情,感情会扰乱理智。   在《爱丽丝》的最后一节,红心女王下令处决爱丽丝——感情战胜了理智,要她留下来。   九晴深吸一口气。   她唯有接受十雾会离开她很多很多年,甚至可能不再记得她这件事,她才有机会,和她继续走下去。她要学着自己控制自己,直到十雾回来为止。   到时候,就不是她们在向对方学习,而是两人并肩前行。   而现在,她们回到了这里。——在这栋大楼上,她将她劝了下来,将她拉进黑白……   九晴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她知道她一定能撑下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天台。她们相遇是在这里,分别也是在这里,就好像爱丽丝在姐姐身边看到了兔子,最后她还是回到了姐姐身旁。她走了那么那么多路,最后却回家了。   她一定会再见到她,她知道。   一直等到很多年后,黑白的底细终于被人掀开,死神和鬼魂的存在公之于众,能回到过去的死神还原了一件又一件历史文化遗产,而人类的虚拟天堂也被他们亲手创造了出来以后,九晴依然留在人间。   生命是一个盒子,有些人打开它,看到了华美精致发亮的珠宝;有些人打开它,则只看到了一块块冰冷的石头。   而要怎么打开它,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她不想走了,因为人间也不如她一开始想的那么无趣。   她听见一把声音:“你好”   九晴回过头去,然后她看见十雾就站在那里。   她还是她熟悉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温柔了不少。   她手抖了一下,几乎将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你好,”她凭着本能回答。   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她们还站在那里,还记得彼此,她还可以继续靠在她的肩膀上,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纵容自己的感情,不用担心过了界限。她可以尽情和她说她对这个世界的感想,而当她有问题的时候,她会一个个解释给她听。   她在听她说话。   宠溺二字再简单不过,当你在她身边时,你知道自己可以沉溺幸福之中,不用考虑行为,不用忧虑说话做事会带来的后果,不用顾忌身份,不用担心背景,什么都不需要。   不是财富,不是权势,无关名利,而仅此而已。从来没有人说,溺爱二字,与物质有关。   她们都变了,但好像又有什么没变。   她几乎不能想象,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九晴遇见过那么多人,过了那么多年,可是她依然觉得,十雾是最独特的。没有人能代替她,因为她是她遇上的第一个,将她领进这个繁华舞池的人。   “好久不见”十雾笑了。   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笑法——但九晴知道,那是她。于是她也同样地,笑了出来。   “嗯,好久不见”她说。   我在想一个问题,问题的答案是你。   但走到后来,我明白了一件事:答案如何,并没有那么重要。   只要你还站在我面前,那就已经够了。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   九晴的世界里缺了理智——因为她代表感情。她的特征很多,脑洞大(想象力),喜欢看热闹(同理心),阴晴不定(情绪化)。   不过九晴缺点也多。她的三观就是没有三观,她劝那个找网文的大叔说谎,而且在明镜案子里还说学霸死了大快人心。   反正,恩,如果看文的时候,你觉得她的世界乱遭遭,是个毫无道理可言的角色,那就对了。   而十雾是理智,两者相对,九晴唯心她唯物,九晴热情她冷漠,九晴活泼她灰暗,她是理性,理性当然懒了,没有九晴拖着,她什么都不肯做。   九晴缺乏理智,十雾缺乏感情,她们找到了对方,九晴因为认识了十雾不再开嘲讽,十雾因为九晴独自熬过了那么多年。   唔 正文里看不出来是正常的,我觉得以十雾这个无情人的视角写成那样,已经很不错了,这篇文本来又是剧情向……   未来那段是我开的小小脑洞,我觉得死神的能力没有被开发真的超级可惜啊……死神能翻出来古代的熏炉给有阴阳眼的人看,那样的话,很多失落的文明可以被复刻吧QWQ   天使的话,我其实没怎么做过设定,只是因为从未来回到过去的穿越者经常说自己是神仙,我看多了这个梗而已。   天使很可爱啊咩,如果有一只天使突然出现,然后对某个人类少女说:   “xx年之后,人类将会平等,电子网络虚拟化,人人尽情享乐,不需嫁娶,交往极度公开化,见了一面就认为遇到了毕生真爱的情侣比比皆是,你们不会再像现在这么矜持,每个人心灵都可以通过网络互相连接,键盘和鼠标会被淘汰,文字也沦为无用符号,人类可以停止学习”   人类少女:(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三五习题和电脑手机)“……一一零在吗?是的,这里有人私闯民宅,地址是……”   天使:(呆滞脸)我来自未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少女:滚。   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个桥段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